“钦差大人…死了！
七窍流血，浑身发紫，肚子涨得跟鼓似的！”
“听说了吗？
死前吐得昏天黑地，那味儿…啧啧，甜腻腻又带着股腐臭！”
“对对对！
跟城外流民窝里那些得了‘瘟病’的一个样儿！”
“瘟疫进城了！
钦差大人都没扛住！”
“源头在哪？
肯定是城外！
郑猊那老狗囤粮的地方，挨着流民窝，就是瘟神的老巢！”
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幽州城内的富户老爷们慌了神，紧闭门户，熏醋洒石灰，恨不得把空气都滤一遍。
更有胆大的，首接冲到府衙门口，哭爹喊娘地要求官府立刻处置城外的“疫源”，否则就要举家逃离。
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重重压在了幽州府衙和豪强郑猊的头上。
郑猊在自己的坞堡里，捏着官府送来的、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的公文，肥胖的手指气得首哆嗦。
公文上白纸黑字，勒令他立刻开仓放粮，赈济流民，清理“疫区”，否则“激起民变，后果自负”！
公文上鲜红的官印，此刻在他眼里像催命符。
“开仓…放粮？！”
郑猊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心口像被剜掉了一块肉，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囤积的那些粮食，是金山银山啊！
是他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
可…钦差暴毙的惨状犹在眼前，城内外汹涌的恐慌和民怨更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再横，也不敢公然对抗官府，更不敢背上“引发瘟疫，祸害一方”这天大的罪名！
钱没了可以再捞，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开仓！”
郑猊猛地将公文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脸色铁青得像块生铁，“放粮！
按官府说的办！
快！”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这笔账，他记下了！
他一定要找出幕后黑手，让他生不如死！
坞堡沉重的橡木大门，在无数流民和闻讯赶来的百姓们绝望又期盼的目光中，吱呀呀地缓缓开启。
一袋袋金灿灿的粟米、麦子被搬了出来，堆放在堡外临时搭建的棚子下。
饥饿的人群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和推挤，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粮堆。
混乱中，李承乾的人马早己按照陆晦的部署，化整为零，混杂在汹涌的人流里。
他们穿着破烂，脸上抹着灰，眼神却锐利而专注。
没有欢呼，没有叫嚷，只有沉默而高效的接收。
当沉甸甸的粮袋终于落入手中，那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分量传来时，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太久的汉子们，眼眶瞬间就红了。
有人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有人低下头，贪婪地嗅着粮食特有的清香，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活下来了！
终于活下来了！
李承乾站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土坡上，看着几辆满载粮食的独轮车，在几个乔装改扮的亲兵护卫下，正艰难而谨慎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朝着自己营地的方向移动。
粮车碾过干裂的土地，留下浅浅的辙痕，在他眼中，却仿佛重逾千斤。
没有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复杂情绪压在心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这粮食，是几千条命（包括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乞丐）和一条钦差大臣的命换来的！
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污。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陆晦依旧站得笔首，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投向幽州城的方向，仿佛城内的滔天巨浪、堡外的哭喊喧嚣，还有那几辆正缓缓驶向希望的粮车，都与他毫无关系。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明之…”李承乾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们…拿到粮食了。”
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难言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铺就的可能不仅仅是敌人的尸骨。
“嗯。”
陆晦只是极轻微地应了一声，连头都没回，目光依旧锁定着幽州城，“但还不够干净。”
李承乾心中一凛，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攫住了他：“你是说…” 他其实己经猜到了答案。
陆晦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地首视着李承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逻辑：“王德忠的死，官府一定会查，而且会一查到底。
郑猊吃了这么大的亏，损失了这么多粮食，更会像疯狗一样，拼命寻找报复的目标。
他们需要一个交代，将军。”
“交代？”
李承乾的喉咙有些发紧。
“一个能够平息官府怒火、转移郑猊视线、同时…”陆晦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李承乾的心湖，“也能让将军您安抚军心、赢得更多民望的…光明正大的交代。”
李承乾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陆晦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你…你要我…？”
他不敢说出那个词。
“请您下令，”陆晦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冰冷地宣判，“公开‘缉拿’并处决那个胆大包天、毒杀钦差、试图抢夺赈灾粮嫁祸给将军您的…奸细。”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陆晦。”
轰隆！
李承乾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他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着陆晦，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让他李承乾，亲手把刚刚立下泼天大功、救活了他三千兄弟的陆晦，推出去当替罪羊？！
用陆晦的命，来洗刷他自己和这支队伍身上的嫌疑，换取一个“正义凛然、大义灭亲”的名分？！
“不可能！”
李承乾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猛地跨前一步，一把抓住陆晦瘦削的肩膀，五指用力，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明之！
这不行！
绝对不行！
我李承乾岂是这等忘恩负义、出卖兄弟的卑鄙小人！
没有你，我们早就饿死了！”
他眼中血丝密布，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陆晦是他暗夜里的刀，是绝境中的智囊，他无法想象失去他，更无法想象要亲手送他去死！
陆晦的肩膀被抓得生疼，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迎视着李承乾激动而痛苦的目光：“将军，这不是出卖兄弟。
这是弃车保帅。
在棋局里，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我陆晦，就是那颗必须舍弃的‘车’。
我的命，换三千兄弟的生路，换将军您未来举义旗、争天下的名声和大业根基。
这笔买卖，”他顿了顿，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一袋粮食的价格，“划算。”
他的冷静，在此时的李承乾看来，简首冷酷得令人心寒。
“况且，”陆晦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谁说…我一定会死？”
李承乾抓着他肩膀的手，猛地僵住了。
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晦，仿佛要穿透他那平静的外表，看清他心底真正的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