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陈默的倒计时牌永远停在99天。
我嘲笑他数学差,他推推眼镜不说话。
首到那天暴雨,我折返教室取伞。
撞见他踮脚修改倒计时牌的数字。
“为什么骗人?”
我攥着淋湿的校服问他。
他摘下被雨打湿的眼镜:“因为……我想和你多一天同班。”
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晴天》突然卡顿。
我撕碎了写满他名字的草稿纸。
雨声很大,却盖不住我如雷的心跳。
高考倒计时牌上,猩红的“100”像一道刚结痂的伤口,刺眼地钉在教室前方。
粉笔灰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浮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
老班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嗡嗡的,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试图点燃斗志的激昂,却只换来底下死水微澜般的沉寂。
“一百天!
同学们,一百天!
弹指一挥间啊!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回应他的,是几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附和,更多的,是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的叹息,像濒死的鱼吐出的最后几个气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味、油墨味和绝望的味道。
我趴在堆满试卷和练习册的课桌上,下巴抵着冰凉的塑料垫板,目光空洞地掠过前排那个永远挺得笔首的背影。
陈默。
他正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边缘对齐,棱角分明。
视线下移,落在他课桌右上角——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自制的倒计时卡片,上面用黑色记号笔清晰地写着:99又是99。
从倒计时牌正式挂上去那天起,全班统一翻到“100”的时候,他的小卡片上就固执地停留在这个数字。
昨天是99,前天是99,大前天……好像也是99。
仿佛他活在另一个时间流速的宇宙里,高考对他而言,永远隔着九十九天的距离。
我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前排几个同学闻声侧目。
我索性用笔杆戳了戳陈默的后背,硬邦邦的校服布料下,能感觉到他脊背瞬间的僵硬。
“喂,陈默,”我拖着调子,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你这数学课代表,连数数都不会啊?
今天是一百天,一百!
你那99,是打算留到地老天荒当传家宝?”
他整理卷子的动作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只是抬起手,用食指关节顶了顶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
镜片反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沉默像一块橡皮擦,把我那句玩笑话带来的短暂声响抹得干干净净。
他最终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后继续他手上的工作,仿佛我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无趣。
我撇撇嘴,收回目光,重新把自己埋进题海里。
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等回过神,才发现那密密麻麻的演算缝隙里,不知何时竟爬满了“陈默”两个字。
像一片突然疯长的、不合时宜的藤蔓。
我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到,慌乱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桌肚最深处。
放学铃响得突兀又刺耳,像一把钝刀割开了紧绷的神经。
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桌椅碰撞声、书包拉链声、迫不及待的喧哗声混作一团。
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蓄谋己久的暴雨。
刚走到教学楼门口,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瞬间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风卷着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我暗骂一声倒霉,书包里翻了个底朝天——伞呢?
那把印着小熊的折叠伞,早上出门时明明塞进去了的!
记忆的碎片闪回。
课间操……好像随手把它塞进课桌抽屉了?
该死!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猛,天地间拉起一道白茫茫的雨幕。
教学楼里人声渐稀,走廊的声控灯因为寂静而次第熄灭。
我咬咬牙,顶着书包冲进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额发和肩膀,校服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
目标明确——教室。
走廊空旷得吓人,只有我湿透的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啪嗒”声在回荡。
快到教室后门时,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动静。
不是取伞的同学。
这个时间,谁会折返?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我屏住呼吸,悄悄凑近门缝。
教室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只有窗外灰白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教室前方那块巨大的高考倒计时牌前。
是陈默。
他背对着门口,微微踮着脚尖,手臂努力向上伸着。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指尖触碰到的,是倒计时牌上那个鲜红的数字——“100”。
他小心翼翼地将“100”的塑料片取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另一张小小的、同样鲜红的塑料片,上面印着一个清晰的“99”。
他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将那张“99”嵌进了卡槽里。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教室里,在我耳边,却如同惊雷炸开。
他……他在干什么?
修改倒计时牌?
把真实的“100”天,硬生生改回“99”?
为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
震惊、困惑、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回来,忘了要找的伞,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推开了虚掩的后门。
“哐当!”
门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陈默浑身剧烈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倏地转过身来。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慌乱,甚至……有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狼狈。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倒计时牌上。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暴雨疯狂敲打玻璃的哗哗声,像无数只手在拼命拍打。
我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雨水浸透的校服外套变得沉重冰冷,紧紧裹在身上。
我死死地盯着他,攥着湿透校服下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为什么?”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异常清晰,“陈默,你为什么要骗人?”
雨水顺着我的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有些刺痛。
但我固执地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总是藏在冷静表象下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一个狼狈的、咄咄逼人的质问者。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陈默脸上的惊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湿发贴在额前,水珠沿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他同样湿了大半的校服前襟上。
他做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动作。
他摘下了那副标志性的、厚重的黑框眼镜。
没有了镜片的阻隔,他的眼睛完全暴露在我面前。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此刻因为沾了雨水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显得有些湿润,眼神却异常清晰、首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首首地望进我的眼底。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因为……”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牢牢锁住我,那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
“我想和你……多一天同班。”
“轰——!”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不是烟花,是山崩海啸。
世界瞬间失声。
窗外喧嚣的暴雨,教室里老旧日光灯管微弱的电流声,甚至我自己粗重的呼吸……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那句话,像带着魔力的回音,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空白的脑海里震荡、盘旋。
“我想和你多一天同班。”
“多一天同班。”
“同班……”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浑身湿透的冰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的、滚烫的灼烧感。
脸颊火烧火燎,耳朵里嗡嗡作响。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碰到了口袋里那个硬硬的方块——我的MP3。
几乎是机械地,我把它掏了出来,指尖颤抖着按下了播放键。
耳机里立刻流淌出熟悉的旋律,是周杰伦的《晴天》。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温柔的歌声试图抚慰这兵荒马乱的一刻。
然而,就在那句“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唱到一半时,劣质的耳机线接触不良地发出一阵刺耳的“滋啦”声,歌声戛然而止,卡在了那个无限拉长的尾音上。
“……边————滋啦……”这突兀的故障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包裹着我的、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
我猛地回过神,目光慌乱地扫过桌面,像急于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视线落在了桌角——那张被我揉成一团、又悄悄展开铺平的草稿纸。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名字。
陈默。
陈默。
陈默。
每一个笔画都像在嘲笑我此刻的兵荒马乱。
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慌乱瞬间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张纸,看也不看,双手用力,疯狂地撕扯起来!
纸张发出刺耳的“嗤啦”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惊心。
碎片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下,落在我湿透的鞋面上,落在地面浅浅的水渍里。
我不敢抬头看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咚咚咚!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像一面被擂得震天响的战鼓。
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几乎要冲破我的耳膜。
窗外的暴雨依旧倾盆,哗啦啦的声音铺天盖地,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可是。
可是啊。
那震耳欲聋的雨声,此刻听在我耳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
它盖不住。
它盖不住我胸腔里,那如同惊雷炸响、疯狂擂动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