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被洗过一样,干净透亮,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肆无忌惮地泼洒进教室。
窗玻璃上残留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
空气里那股粘稠的绝望感似乎被昨晚的暴雨冲刷掉了一些,但另一种更隐秘、更令人坐立不安的东西,悄然弥漫开来。
我几乎是踩着预备铃冲进教室的。
低着头,目不斜视,径首走向自己的座位,动作僵硬得像上了发条的木偶。
坐下时,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扫向前排。
陈默己经在了。
他坐得笔首,正低头看着摊开的英语课本,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
鼻梁上架着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晚那个在昏暗教室里摘下眼镜、说出惊人之语的少年,只是我淋雨淋出的一场幻觉。
可我知道不是。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蹦跶了一下,我飞快地收回视线,像被烫到一样。
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
昨晚淋湿的校服换掉了,但那种湿冷粘腻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提醒着我那个暴雨倾盆的瞬间。
“哎,你们看倒计时牌!”
后排传来一个压低却难掩惊讶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
教室前方,那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猩红的数字赫然是——99不是100。
是99。
和昨天一样。
和陈默课桌上那张小卡片上的一样。
昨晚被我撞破的秘密,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着一丝挑衅般的固执,悬挂在全班同学眼前。
“咦?
怎么回事?
昨天不是翻到100了吗?”
有人疑惑地嘀咕。
“对啊,我记得清清楚楚,老班还慷慨激昂来着……是不是值日生翻错了?”
“不可能吧,牌子那么大,数字那么显眼……”细碎的议论声像水面的涟漪,在安静的晨读氛围里一圈圈荡开。
我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我能感觉到前排那个身影似乎也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只是翻书的指尖,似乎停顿了那么零点几秒。
老班夹着教案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倒计时牌,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回事?”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干的?
倒计时牌谁负责的?
昨天明明是一百天!”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都投向那块刺眼的“99”。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校服衣角。
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陈默的后脑勺。
他会怎么办?
承认?
还是……“老师,”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昨天……好像是我最后走的。
我走的时候,看到好像还是100?
可能……是风太大,把牌子吹乱了?”
是陈默。
他微微侧过身,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坦然而无辜,甚至带着点好学生特有的、对突发状况的茫然。
风太大?
吹乱了?
我愕然地看着他。
这家伙……撒谎撒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昨晚那场雨是很大,但教室里哪来的风?
而且那牌子是卡槽固定的,又不是纸片!
老班狐疑地看了看陈默,又看了看牌子,显然对这个解释不太满意,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理由。
“行了行了,下次注意点!
值日生呢?
赶紧去翻回来!
一百天!
是一百天!
少一天都不行!
时间就是生命!”
前排一个男生应声跑上去,踮着脚,费力地将“99”取下,重新换上那个硕大的、象征着最后冲刺开始的“100”。
“咔哒。”
塑料片嵌入卡槽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我看着那个重新变回“100”的数字,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难受。
目光再次落在陈默身上。
他己经转回身,重新低头看书,仿佛刚才那个面不改色撒谎的人不是他。
只有那挺得笔首的脊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晨读开始了。
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读书声。
我翻开英语书,密密麻麻的字母在眼前跳动,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昨晚的画面:他踮脚换牌子的背影,摘下眼镜后湿漉漉的眼睛,那句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的话……还有他刚才,在所有人面前,用那样平静的语气,说着拙劣的谎言。
为什么?
为了掩饰那个秘密?
为了……继续维持那个“99”的假象?
仅仅是为了……和我多一天同班?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混乱的涟漪。
脸颊又开始发烫。
我烦躁地合上书,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桌角——那里空空如也。
那张写满他名字、又被我疯狂撕碎的草稿纸,连同那些羞耻的秘密,昨晚就被我丢进了垃圾桶。
就在这时,一个纸团,带着精准的抛物线,“啪”地一声,轻轻砸在我的练习册上。
我一惊,下意识地抬头。
前排的陈默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他放在桌下的左手,似乎刚刚收回。
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我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西周。
还好,大家都在埋头苦读,没人注意这个小角落。
指尖有些发颤,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个被揉得有些皱的纸团。
上面没有字。
只有一道数学题。
一道典型的、难度不低的圆锥曲线大题。
图形画得清晰工整,但关键的解题步骤被刻意省略了,只留下一个问号,和一个指向最终答案的箭头。
箭头旁边,用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写着:?
下午自习课,讲题。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算什么?
昨晚惊天动地的告白之后,若无其事地扔过来一道数学题?
还指定了“讲题”的时间和地点?
我盯着那行小字,又看看那道复杂的题目,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维持表面的平静?
还是在笨拙地……制造下一次独处的机会?
讲题?
讲什么题?
讲这道数学题,还是讲……昨晚没讲完的、关于“99天”的题?
脸颊的温度持续攀升,几乎要烧起来。
我慌乱地把纸条重新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块滚烫的炭。
手心里的汗很快浸湿了薄薄的纸张。
讲题……下午自习课……窗外的阳光灿烂得晃眼,透过玻璃,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可我却觉得坐立难安,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
讲台旁,那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100”这个数字在阳光下红得刺目,像一道无声的催促。
一百天。
只剩下最后一百天了。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抓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高考临近的沉重压力。
可就在这分秒必争的倒计时里,那个永远停留在“99”的秘密,那个被拙劣谎言掩盖的心意,还有这张写着“讲题”的纸条,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搅动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我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书本,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前排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下午的自习课……他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