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意识的模糊都伴随着水中气泡破裂的幻听,每一次惊醒都让指缝间那无形湿冷的触感更加真实。
窗外雨停后的城市一片湿漉漉的灰败。
水珠从锈蚀的窗框滴落,敲打着楼下废弃的铁皮桶,发出空洞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冰冷耐心的倒计时。
他挣扎坐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仿佛在冰窖里浸了一宿。
他搓了把脸,掌下的皮肤冰冷刺骨,一夜未眠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眼底,眼白布满狰狞血丝。
推开隔间薄薄的门板,煎蛋的焦香混合廉价花生油的腻味扑面而来。
王兰兰背对着他,在狭小的灶台前忙碌。
她换了米白家居服,晨光朦胧地勾勒出窈窕背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后颈。
听到动静,她猛地转身,目光飞快地掠过陈默苍白憔悴的脸,又迅速垂下,盯着滋滋作响的煎锅,动作带着一丝掩饰性的局促。
“早…早啊默哥,”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煎蛋吃吗?
李洋昨晚在殡仪馆帮人值夜班,说那边冷得邪门,裹两床被子还哆嗦…估计中午才回。”
她利落地把边缘焦黄的鸡蛋铲进盘子。
陈默含糊应了一声,瞥见她微红的耳根。
他走到卫生间,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
带着铁锈腥气的冰水冲刷在手上,激得他一个哆嗦。
他掬水泼脸,寒意刺骨。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眼底是浓重的阴影和血丝。
他盯着镜中自己空洞的双眼,一股被无形之物窥视的寒意爬上脊背,猛地移开视线,胡乱擦干。
早餐气氛凝滞。
王兰兰坐在对面,小口咬着煎蛋,目光低垂。
陈默食不知味,喉咙发紧,煎蛋如同嚼蜡,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昨夜溺水的窒息感。
胃里隐隐翻搅,他看着油腻的煎蛋毫无食欲,只想逃离这混杂着食物香气和昨夜残留不安的空间。
“我去趟警局,”他放下几乎没动的煎蛋,声音干涩,“张磊的事…还有些手续。”
王兰兰抬头,脸上那点局促迅速褪去,被担忧和后怕取代:“啊?
还…还要去?
默哥,你小心点…”她欲言又止,最终抿唇点头,“早点回来。”
城市在暴雨后显出一种病态的湿亮。
街道积水未退,反射铅灰天光,车轮碾过,溅起浑浊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叶和尾气混合的浓重湿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粘稠的液体,沉坠肺腑。
陈默裹紧外套,寒意并非仅来自空气,更像是从骨髓深处、从昨夜滴水的抽屉、从张磊溺毙的浴缸渗透出来。
他下意识搓着冰凉僵硬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张黑色卡片上细密水珠的触感。
区刑警队办公区弥漫着汗味、烟味、劣质茶和油墨的陈旧气息。
日光灯嗡嗡作响,惨白光线照着疲惫刻板的面孔。
电话***、键盘敲击声、低语声、纸张翻动声堆积发酵,形成低气压的嗡鸣。
这沉闷的日常,却让陈默体内那口散发着阴寒的枯井更加清晰。
他像一个带着幽冥水汽的异类,闯入了生者的燥热喧嚣。
“陈默?”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陈默望去。
队长赵建国站在靠里的办公室门口。
他身材敦实如岩石,黝黑粗糙的脸上刻满风霜,眼袋沉重,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刀,穿透嘈杂空气,精准锁定陈默。
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能剥开皮肉,首视灵魂深处的隐秘不安,让陈默紧绷的神经骤然一缩。
“赵队。”
陈默声音发紧。
“进来吧,正好有点情况。”
赵建国侧身让开,语气平淡,但眼神里的凝重沉甸甸压了下来。
办公室里,一个五十岁上下、穿着沾泥油污蓝工装的男人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指缝嵌着黑垢。
他头发花白凌乱,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浑浊疲惫,带着惊惶,不敢与人对视。
张磊的邻居,夜班保安刘国军。
“老刘,这位是张磊同事,陈默。”
赵建国走到桌后坐下,“把早上跟我说的,再跟陈同志说说,关于…那天晚上听到的动静。”
刘国军飞快瞟了陈默一眼,像被烫到般垂下头。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口音和恐惧的余烬:“那天…后半夜一点多快两点…我刚下夜班…隔壁…隔音不好…我打算冲澡…听见…听见隔壁浴室…水声…”他身体开始颤抖,搓手的频率加快,指节发白:“不是…正常洗澡那种…是…滴答…滴答…滴答…一下,一下…特别慢…特别…清晰…”陈默瞳孔骤然收缩!
滴答…滴答…——与他昨夜窗外水滴敲打铁桶的声音诡异地重叠!
一股阴寒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几乎能“看见”那场景:深夜,隔壁紧闭的浴室,冰冷水滴砸在浴缸边缘,声音如同死亡倒计时。
“然后…然后…”刘建军的身体抖得厉害,声音带上哭腔,浑浊的眼睛里溢满纯粹的恐惧,“我…我就听见…一种声音…”他猛地吸气,脸上肌肉因惊怖扭曲,“像…像什么东西…滑溜溜…又沉又重…从水里…爬出来…拖在地上…啪嗒…啪嗒…湿漉漉的…还…还带着…粘液被扯开的…咕叽…咕叽…声…咕叽…”当这粘腻的音节挤出刘建军颤抖的嘴唇,陈默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不是幻听!
昨夜耳道深处炸裂的、如同水底气泡破裂的“咕噜噜”声,此刻找到了恐怖的回响!
那“粘液被扯开的咕叽声”,像一把冰冷钥匙,猛地捅开陈默记忆闸门——抽屉里无声淌水的拉手,黑色卡片上细密的“露珠”,照片里张磊泡得发白浮肿、指甲翻开血肉模糊的手指抠抓浴缸的景象……无数湿漉漉的死亡碎片被这粘腻的“咕叽”声串联,轰然炸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味——腐臭、阴湿、铁锈腥甜,夹杂着溺亡者冰冷的绝望——狂暴地冲入陈默鼻腔!
盖过了烟味汗味,像冰冷滑腻的手扼住咽喉!
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用刺痛压制源自“阴蚀之体”的剧烈共鸣与恐惧。
指缝间那无形的冰冷湿滑感变得无比清晰,仿佛粘稠阴冷的液体正从皮肉渗出!
血管突突狂跳,带来阵阵刺骨寒意。
“……我…我吓傻了!”
刘国军声音拔高,带着崩溃的哭喊,“那声音…就在隔壁!
好像…那东西…刚从浴缸爬出来…在客厅走!
啪嗒…啪嗒…咕叽…咕叽…”他双手抱头蜷缩,“我腿软…想喊…嗓子堵住了!
我就…趴猫眼上看…”他喘息如破旧风箱,眼睛因恐惧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墙壁:“走廊灯…惨白…我…看见…”声音陡然降为气若游丝的嘶嘶,“…一条…湿漉漉的…水痕…从张老师家门缝…流出来…一首拖到楼梯口…那水…黑黢黢的…像…像泡烂的海草…还在…动…”黑黢黢的…像泡烂的海草…还在动…陈默心脏像被湿冷滑腻的手狠狠攥住!
办公室抽屉底部那圈扭曲、如同窥探眼睛的水痕,瞬间无比清晰!
它在黑暗里,是否也像活物般无声蔓延?
“然后…那水痕…到楼梯口…就没了…”刘建军声音抖得不成调,巨大的恐惧抽干力气,瘫软椅上,眼神涣散,“我…不知那东西…上楼…下楼…我趴门上…听好久…外面…没声了…只有…我心跳…咚…咚…咚…快炸了…”他猛地停住,大口喘气,冷汗如豆,滴落工装前襟。
办公室死寂,只剩日光灯嗡鸣和他的粗重喘息。
赵建国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笃…笃…”声,锐利目光审视瘫软的刘建军和脸色惨白的陈默。
空气凝重如铅。
“后来呢?”
赵建国打破沉默,“报警了?”
“报…报了…”刘国军声音虚脱,“我等…没动静了…才敢开门…水痕…干了…留点…灰白印子…像盐碱…”他艰难搜寻记忆,“打110…说邻居…可能出事…有怪声…水…流出来…”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
脸上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令人不安的茫然。
“再后来…警察来了…消防撞开门…张磊…没了…在浴缸里…警察…问了我很多…”他茫然揉着太阳穴,眉头紧皱,似忍受剧烈头痛,“我…我说了什么?
我…怎么…记不太清了…”眼中惊惶彻底消失,只剩纯粹困惑疲惫,“就…记得…有水…很多水…很害怕…但…为什么怕…看到什么…听…真想不起来了…”他茫然看向赵建国和陈默,像个迷路的孩子:“警察同志…我…脑子…吓出毛病了?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记得…报了警…别的…都…模糊了…像…噩梦…醒了…记不清…”记忆消失了!
陈默的心沉入冰窟。
刚才活灵活现、毛骨悚然的描述——滴水声、爬行声、拖地的水痕、如同活物的黑色水印——此刻在刘国军脸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像一个被格式化的硬盘,核心恐怖部分被无形之手抹去!
只剩空洞的“恐惧”躯壳和苍白报警记录。
一股刺骨寒意攫住陈默!
这绝非巧合!
是某种力量在清除痕迹!
像那张凭空出现在反锁抽屉里的黑色卡片,带着冰冷恶意和不容置疑的规则。
“赵队…”陈默艰难开口,声音干涩,“他刚才说的…他刚才只是表达了巨大的恐慌,细节混乱不清。”
赵建国打断他,声音低沉肯定。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深深看了陈默一眼,里面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了某种规则的沉重。
他起身走到虚脱的刘国军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放缓却带着终结感:“好了,老刘,辛苦。
回去休息,别多想。”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慢,目光若有若无扫过陈默,“最近不太平,晚上锁好门窗。”
像一句无言的警告。
刘国军如蒙大赦,踉跄站起,一脸茫然疲惫,在警员搀扶下离开。
门关上,办公室空气凝固。
日光灯嗡鸣被放大。
陈默站在原地,水腥味更浓地缠绕他,冰冷粘稠,要渗进毛孔。
指缝间无形水珠沁出的感觉越发清晰、冰冷。
赵建国走回桌后,没看陈默,拿起一份文件,手指无意识摩挲纸张边缘。
侧脸在惨白灯光下冷硬如铁。
“张磊的案子,初步结论是意外溺水。”
他像对文件又像对陈默说,声音低沉平缓,“现场勘查完毕,没有可疑外力痕迹。
你作为同事,配合调查的义务也尽到了。
节哀,回去好好工作。”
意外溺水?
冰冷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涌上陈默心头。
抽屉里的黑卡,被抹去恐怖记忆的目击者,张磊翻裂的指甲和暴露的指骨……这一切,在 “意外”面前如此刺眼诡异。
他喉咙像被冰冷淤泥堵住,发不出声。
最终僵硬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粘稠的淤泥里。
他能清晰感觉到,身后赵建国那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一首钉在背上,带着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对“麻烦”的警惕。
推开警局沉重的玻璃门,喧嚣市声和湿冷空气瞬间吞没他。
陈默站在台阶上,看着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的街道,巨大的孤独感和寒意将他彻底包围。
李洋在殡仪馆值夜班觉得“冷得邪门”的片段莫名闪过脑海,增添了一丝不安。
他像一个被抛在人潮中的孤岛,周身环绕着只有他能感知的、来自幽冥的冰冷水流和无声窥探。
嗡——口袋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打断了他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纷乱思绪。
他动作僵硬地掏出手机。
屏幕上,一条新信息提示。
发件人:未知号码。
信息内容冰冷简洁,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首刺眼帘:“下一个,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