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紧肩膀,湿透的廉价衬衫紧贴着皮肤,仿佛一层冰冷僵硬的尸衣。
寒意并非仅来自外界,更像是从骨髓深处、从每一根颤栗的神经末梢源源不断渗出来的,冻结着他的血液。
合租的老旧公寓楼散发着潮湿发霉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楼道灯接触不良,在粘稠的黑暗中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每一次骤然的黑暗和刺眼的光亮,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反锁抽屉里那张淌水的黑色卡片,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意识的底层,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它无声的滴答。
钥匙在锈蚀的锁孔里艰难转动,发出滞涩的***,仿佛门扉本身在抗拒开启。
推开一条缝,温暖浑浊的光线混杂着浓郁的红烧牛肉面调料包的廉价香气和肥皂剧夸张的哭喊台词声便涌了出来,与楼道里浓稠的阴冷形成刺目而令人晕眩的断层。
“哟!
我们陈大帅哥终于舍得回来啦?
加班加到这么晚,怕不是被漂亮女鬼缠上了吧?”
王兰兰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戏谑,像颗跳跳糖在寂静里突兀地炸开。
她陷在客厅那张磨得发亮、露出海绵内芯的旧布艺沙发里,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服,刚洗过的微卷长发还带着湿气,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白皙的脖颈上。
她怀里抱着个巨大的薯片袋,金色的碎屑沾在唇角,手里捏着手机,屏幕停在某个狗血剧女主角涕泪横流的瞬间。
陈默脱掉沉重湿透的外套,胡乱挂在门后摇摇欲坠的挂钩上,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嗯,加班。”
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气音。
王兰兰把手机往旁边一丢,坐首了身体,脸上带着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好奇:“加班?
张磊那事儿闹的?
啧,瞧你这脸白的,跟刷了层白灰似的!
快说说,张磊…是不是真的死得那么邪乎啊?”
她往前倾了倾身体,大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猎奇光芒,压低了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劲儿,“都传疯了!
在自己家浴缸里淹死的?
门还从里面锁得死死的?
我的天,这情节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客厅暖黄的顶灯照在王兰兰脸上,皮肤细腻,因为八卦的兴奋而微微泛红。
她身上散发着廉价沐浴露的甜香和油炸薯片的味道,混合着年轻女性特有的、蓬勃旺盛的生命气息,暖烘烘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强烈的、活生生的气息,像一堵无形的墙,短暂地将陈默身上那股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湿漉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阴冷隔开了一丝缝隙,却也让那缝隙里的寒意更加刺骨鲜明。
“嗯。”
陈默像逃避般快步走到狭***仄的厨房,拧开生锈的水龙头。
冰凉的冷水冲刷着他同样冰冷僵硬的手指,试图洗去那黏腻滑溜的触感,但指尖仿佛还顽固地残留着抽屉金属拉手上那几滴诡异水珠的彻骨寒意。
“是淹死的。
在浴缸里。”
他重复着这个冰冷的事实。
“哇!
真的?!”
王兰兰倒吸一口凉气,光着脚从沙发上跳下来,几步凑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身体因好奇而微微前倾。
“细节!
快说说细节!
门反锁了?
警察怎么进去的?
撬门?
破拆?
现场…是不是特别吓人?
他…是不是睁着眼睛?”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完全没注意到陈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青黑阴影。
厨房老旧的白炽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惨白的光线将陈默的脸映照得如同停尸房的蜡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的阴影深得像两个黑洞。
水流声哗哗作响,落进不锈钢水槽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浸满水的毛玻璃传入他耳中。
他猛地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那冰凉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瓷砖墙面,一股寒气瞬间穿透衬衫,刺入脊椎。
他的目光空茫地越过王兰兰,落在墙壁上某一块模糊的污渍,仿佛穿透了砖石,首视那个在他脑海中无数次勾勒、细节愈发清晰的死亡现场——那狭小、水汽弥漫、散发着绝望的卫生间。
“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陈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被寒意冻住的滞涩,“消防…用破拆工具强行撞开的。”
他停顿了一下,那办公室抽屉底部水痕的形状——像一只扭曲的手印,那张黑色卡片上冰冷的水珠,再次清晰得令人心悸地浮现。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发现的时候…水龙头还开着很小的水流…滴答…滴答…” 他模仿着那细微、单调、却足以致命的声响,“浴缸里的水…早就漫出来了…淌了一地…冰冷冰冷的…像冰河融水…”他仿佛能闻到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的水汽味道。
“然后呢?
人呢?
人…什么样?”
王兰兰追问,身体又本能地往前凑了一点,脸上兴奋的红晕开始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取代。
陈默闭了闭眼。
今天下午,那个平时跟张磊有点交情的警察老赵,在抽烟时脸色灰败地透露的细节——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伴随着办公室里那滩水渍带来的粘腻寒意和抽屉深处水滴的嘀嗒声,不受控制地、汹涌地涌上来,异常清晰,仿佛他自己就站在那个现场。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死死钉在王兰兰脚下那块沾着油污的地砖上。
“他…”陈默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被硬生生挤出来,带着砂砾摩擦的质感,“脸朝下…趴在浴缸里…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沉重的抹布…”他艰难地寻找着形容词,每一个字都冻得他牙齿打颤,“水…没过了口鼻和后脑…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身体…泡得发白、浮肿…皮肤皱缩着…失去了所有血色…”王兰兰脸上的血色正迅速褪去,眉头紧紧蹙起,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手臂下意识地环抱住了自己。
“最…最怪的是他的手…”陈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厨房顶灯的光线配合般地剧烈闪烁了一下,发出刺耳的电流嗡鸣,在他和王兰兰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鬼影。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瓷砖,寒气正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张开五指,然后猛地用力弯曲,指关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右手…死死抠着浴缸…光滑的陶瓷内壁…”陈默的声音干涩撕裂,模仿着那个绝望的动作,他自己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据说…抠得非常用力…用尽了死前的所有力气…”他重复着,仿佛自己也正置身于那冰冷刺骨、带着腥臭味、不断上涨的水中,肺部被水灌满,绝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逃离那灭顶的窒息,“指甲…十个指甲盖…全都…翻开了…向上翘着…像…被铁锤砸碎的贝壳…”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前似乎出现了那血肉模糊、惨白指骨暴露在浑浊水中的画面,“皮肉…都翻卷起来…血糊糊的…指骨…白森森的…都露出来了…浴缸壁上…全是…全是深深浅浅的…血痕和…抓挠的印子…一道…一道…像…地狱里的刻痕…”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变成了从齿缝间挤出的、带着水汽的嘶嘶声。
描述中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几乎将他拖入了那冰冷的浴缸。
整个空间,瞬间陷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的死寂!
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浸满水的裹尸布隔绝了。
只有陈默自己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王兰兰骤然变得粗重、短促、带着明显恐惧的吸气声。
室内空调送出的暖风,此刻吹在陈默汗湿冰冷的后颈上,感觉像溺亡者从水底伸出的、冰冷滑腻的舌头在舔舐。
“啊——!!!”
一声短促、尖锐、几乎撕裂声带的惊叫猛地炸裂了死寂!
王兰兰那张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陈默形容的那具尸体般煞白。
她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心脏,整个人剧烈地一抖,瞳孔因为纯粹到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放大、收缩,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珠。
下一秒,极度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身后的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她整个人蜷缩起来,背靠着门框,身体筛糠般地抖着,眼睛里瞬间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干呕声。
“别…别说了!
呕…太…太可怕了!
呕…”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恶心感,脸色由白转青,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刚才那点猎奇心被彻底的、原始的恐惧碾得粉碎。
这剧烈的反应,像一面镜子,映照出陈默所描述景象的恐怖本质,也狠狠撕扯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刚才描述时耗费了他仅存的生命力。
“兰兰…你…你还好吧?”
陈默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关切。
王兰兰拼命摇头,说不出话,只是用惊恐万分的眼神看着他,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
她指着陈默,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似乎在表达窒息感,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厨房门口,踉跄着冲回沙发,用沙发上的薄毯将自己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双充满恐惧和生理性泪水的大眼睛,像受惊的幼兽般死死盯着陈默的方向。
“李洋…李洋今晚去…去城西殡仪馆那边帮人值夜班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牙齿都在打颤,“这屋里就我一个人…你…你刚才说的…我…我今晚怕是要开着灯坐到天亮了…” 她把自己缩得更紧,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形的恐怖。
陈默僵硬地点点头,看着王兰兰那被彻底吓坏的样子,心中涌起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自身那挥之不去的冰冷恐惧。
他抬手疲惫地抹了把脸,指尖触碰到皮肤,一片冰凉。
“抱歉…吓到你了。”
他声音干涩,“都过去了。
你也…早点休息。”
他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位于客厅另一侧、用薄板隔出来的小隔间,脚步虚浮。
“哦…好…好…”王兰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弱。
陈默反手关上自己隔间那扇薄薄的、几乎不隔音的房门,“咔哒”一声轻响。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昏暗的隔间里冰凉如霜。
狭小的空间堆满杂物,弥漫着陈旧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昏暗的光线下,掌纹模糊不清。
他下意识地、带着某种自虐般的探究,指尖划过自己冰凉的脖颈。
皮肤下的血管在微弱地跳动。
就在指尖触碰到喉结下方那片敏感皮肤的瞬间——“咕噜噜…”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浑浊水底最后一个绝望气泡破裂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湿漉漉地在他耳道深处响起!
那声音沉闷、粘腻,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仿佛就在他耳边,又仿佛来自他身体内部某个幽暗的腔室。
陈默猛地一颤,手指僵在半空,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房间死寂。
窗外,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淅淅沥沥,永无止境。
是幻觉?
是雨水声?
还是…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隔间里光线昏暗到了极点。
但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那点微弱而暧昧的彩色光线,他清晰地看到——在自己左手掌心那道深深的、象征着生命线的纹路里,一颗极其细微、冰冷刺骨的水珠,正无声无息地、缓慢地…凝聚成形。
它颤巍巍地悬挂着,表面反射着窗外霓虹一丝诡谲的微光。
然后,“嗒”地一声轻响,几乎微不可闻,却如同惊雷般在陈默死寂的世界里炸开。
那颗水珠,坠落下去,消失在他裤子的布料纤维里,只留下一小片转瞬即逝的、深色的湿痕。
一股更深沉、更粘稠、仿佛来自深海淤泥的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炸开,一路疯狂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仿佛想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无形的、冰冷滑腻的、来自幽冥的水,连同那张如同死亡邀请函的黑色卡片,一起…捏碎在掌心。
然而,指缝间那冰冷湿滑的触感,却越发清晰了。
抽屉深处,似乎也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湿漉漉的“嘀嗒”声,与耳中残留的水泡声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