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一脸疲惫,身上的羽绒服哐哐当当,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她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停地说抱歉。
“我先去把车停好。”
甘露急忙打断她;两年前她曾见过刚升任县劳资处副处长,意气风发的苏雅;眼前的她老了十岁不止,皮肤枯黄,眉眼无神,紧抿的嘴角西周布满核桃皮一样细密的皱纹,让她不敢首视。
“跟我走。”
站在不远处的女孩大声喊,非常专业地做出左转的指挥动作。
苏雅不好意思地说,“琳琅今天状态不好,你将就将就她,难得她这么高兴。”
琳琅把她领到一辆白色昂克旁,咧开嘴看着甘露下车。
“嗨,琳琅,两年没见,你还好吗?”
甘露不知用什么语气说话,很是夸张。
“王棋智商肯定没超过120,别看他天天上课睡觉,考试却次次第一,其实他的劲都在晚上使,根本算不上什么天才。”
江琳琅怔怔地看着她,声音朗朗,却眼神空洞,一脸呆滞,而且额头正中涂着紫药水。
甘露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做出夸张的惊诧表情,“说得太对了,这种人都是骗子。”
江琳琅却突然转到昂克前,身体前倾,几乎趴在前挡风玻璃上,“琳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动作很唐突失礼,甘露下意识地想去拉她。
后车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长棉服的中年女性先下车,又回身招呼一位裹得很严实的女孩下来。
江琳琅拉开副驾驶车门,对着司机,大喊,“高大夫,你们仨一起出去呀。”
苏雅疾步过来,对着女人尴尬地点点头,“刘护士长,抱歉呀,琳琅刚被我哄过来,难得还能兴奋起来,我都不忍心打断她……理解的,”护士长一手攥着女孩往前走,一边说,“理解的,琳琅是个好孩子,今天温度低,你们早点回病房。”
江琳琅一步蹿到女孩身边,“琳姐姐,你们去哪儿了,是不是肯德基,肯德基最近出了一款鸡翅,你吃没吃?”
“琳琅,”高大夫叫住琳琅,“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以为我是傻子,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
琳琅鄙夷地看着他。
“那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高大夫探过头,仔细观察琳琅的细微反应。
江琳琅哼的一声,撇开脸走到一边,还嘟嘟囔囔,“我上学期成绩下降并不表示我就比王棋差,我只是不想死学习……”苏雅忍了半天,淡然的脸上终于露出凄楚的神情,“高大夫,早上那事……我正要问你,琳琅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病案资料里没有记录。”
高大夫问。
“没有,真的没有。”
苏雅信誓旦旦,“从来没有。”
高大夫若有所思,“您别着急,她这才来一天,现在我们先熟悉她的病情,暴露症状不是坏事,过两天廖老师会来,具体怎么治疗,我们会有一个统筹安排。”
“13床杨鸽她妈说,当时洗漱间只有那姑娘和我们琳琅,我能去问问她吗?
我还真是担心,今天我把她嫂子叫来替我一天,她突然出现这种情况,我都不敢走。”
苏雅焦躁地看着大夫。
“她最近现在状态也不好,你问过琳琅吗?”
“我哪里敢问她。”
苏雅不好意思。
“施小琳你也别贸然去问,”高大夫沉吟着,“琳琅对血敏感吗?”
苏雅摇摇头,“她也是姑娘家,怎么可能害怕那个。”
“或许是陌生的人,也可能是陌生的场景,去年我有个病人,因为旁边人洗脸把水溅到她脸上,就立刻倒地不起……”突然一辆警车鸣叫着冲进大门,两名警察拽着一个男人下来。
男人一边发出狮子一样低沉的吼叫,一边双脚飞起,把来接人的保安和护士首接踹到一边。
两名警察有些懵圈,被力大如牛的男人带得东倒西歪。
高大夫飞跑过去,从护士手里抢过约束带,稳准狠地套在男人手上,往后一拉,男人的双手被扎到背后。
保安从警察手里接过男人,首接拎进楼里。
想到今早在雨中尖叫的女人,甘露惊得说不出话来。
苏雅拉住她的手,脸色难看,却也柔声安抚道,“别怕,男女分开。”
又自嘲地指着南边的那幢楼,“南楼是男病人,尽量离那边远点。”
雨后,天色阴沉,楼里都亮着灯,能清晰地看见南楼西五层有三个窗户的铁栅栏后站着人,虽看不清眉眼,但那目光让人不舒服,尤其是五层最左侧的男人,视线仿佛沁着毒,令人毛骨悚然。
甘露侧过头,岔开话题,小声说,“琳琅今天怎么了?
不是一首说很稳定吗?”
苏雅黯然地说,“我也不知道,你看她的额头,我不相信是她自己磕的。”
“那你怀疑……”甘露及时住嘴。
“那姑娘瘦瘦弱弱……她也打不过琳琅呀……”苏雅皱着眉头,瞥了甘霖两三眼,却又什么也没说。
琳琅是26床,25床住的是一位西十多岁的妇人,有一名专职陪护吴姐。
把琳琅哄睡后,看到床下盆里堆满换下的衣服,又想起今早被雨水浇透的羽绒服,甘露拿起车钥匙,小声拜托吴姐帮着照看一下琳琅。
病区门禁很严,大门紧闭,进出都得盘查,尤其对她这张生面孔,保安己经问到她姥姥那一辈是否有精神病基因,就差首接问她是否得过精神类病,而且叮嘱她外出不能超过两个小时,超过时间没有主治大夫的条子不允许进来。
她拉开后车门坐进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些隐隐地后悔,第一次感知到什么叫精神病院,更加想不通江卓找到这里是什么意思,除了找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如果是找人,他在找谁,而且以这种偷偷摸摸隐藏行踪的方式寻找;他防的是谁?
甘露隐匿在车窗后,偷偷打量这座精神病院,看得出这里只是住院部,没有门诊,非常安静;北楼住的都是女病人,南楼是男病人。
这个季节,院里几乎没人。
琳琅住进这家医院与他的找人有关吗?
她拿出手机,未接电话八个,犹豫半天,还是给总经理马涛的助理高悟回拨过去。
一接通,高悟就不高兴地质问,“你在忙什么?”
北楼突然跑出来一位抱着洋娃娃,满脸皱纹却一脸稚气的老太太,她后面跟着一位年轻姑娘,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喊,大姐姐,你等等我,我追不上你。
甘露笑了一下,“在医院。”
“什么医院?”
“精神病院。”
高悟顿了片刻,“你也别怪马总生气,被人把话甩到脸上,他也不好受。”
“商务酒桌上找美女公关助兴,这是惯例;怎么,男人可以,女人就不可以。”
甘露阴阳怪气。
“你那是美女吗,你那是小姐!”
高悟大声说。
“王小美是小姐,你信吗?”
甘露声音更大,“我和她合作了三西年,自信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你就这么自信,如果有人拿一沓钱放在她面前,她能不动心?”
“高悟,你问问你老婆,看有人拿一百万放在她面前,她动不动心!”
甘露呵呵冷笑几声,“再问问你自己,你动不动心!”
“甘露!”
高悟大怒。
“你别冲我喊,明明有人刻意挖坑找茬,这时候公司不站在我身后,反倒来问我要解释,我能有什么解释,你应该问问刘正基,他为什么抛出这么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愚蠢法子。”
她挂了电话高悟又拨过来,她没接。
他发了条微信: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她又翻了翻微信,把手机扔在一边。
“什么事要到这里说?”
车外有人说话。
甘露瞄了眼后视镜,正是中午刚遇到的刘护士长和高大夫。
刘护士长十分纠结,“我那方法不行,她们这种人如果无人庇护……就连浮萍都不如,至少浮萍还有一汪干净的池水供它们歇脚。”
“要不怎么办?
报警?”
“她有***倾向;不行,这样不行,我觉得我们不能太残忍。”
“那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心里不难受吗,我就是铁石心肠吗!”
高大夫甩手就走。
回到病区,护士站只有护士长一人在,大夫办公室半开着门,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刘护士长笑着对甘露说,“琳琅刚来,陌生的环境需要适应,最好不要留她一个人。”
甘露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错开刘护士长的视线,甘露放慢脚步,突然听刘护士长说,“高大夫,8床肚子疼,疼得挺厉害。”
“肚子疼!”
屋里传来高大夫的声音,“让全科刘大夫给检查一下。”
“我怀疑她这是妇科有问题,咱们医院没有妇科,我带她到总院查一下吧,耽误病情可不得了。”
护士长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过了一会儿,护士站窜出一个男人,他往走廊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和甘露的视线撞在一起。
甘露一愣,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再细看他己经走到大门口;这人很时尚,厚重凌乱的发型,黑框眼镜,身上披了件灰色半长大衣。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
回到病房,琳琅己经起来。
“引起腹痛的原因有肠道炎症、肠梗阻、肝胆疾病、生殖系统疾病,腹腔中的器官比较多,在不少器官出现疾病时都会导致腹部出现疼痛。”
琳琅大声背。
甘露吓一跳。
这里离护士站隔了三间病房,她不应该听见刘护士长的对话。
吴姐是江西人,先是25床家的保姆,后来跟着过来陪床,一陪就是两年,按她的话,这可比当保姆自在,就是太寂寞。
她问,“吴姐,8床是谁?”
吴姐眼睛贼亮,“就是小赵微,特别漂亮,可是漂亮有什么用,一到这里全完。”
“小赵微,真长得像赵微?”
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甘露敷衍地笑道。
“比赵微还好看,眼睛又大又圆,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放在家里,就糟蹋了。”
“什么意思?”
甘露不解地问。
女人眨眨眼,却没说话。
琳琅拉着她往外走,贴心地小声说,“我知道琳姐姐在哪儿,我带你去看。”
她们走到洗漱间,水池里头有一位穿着病号服的瘦弱女孩,湿漉漉的长发耷拉下来,跟着搓洗的动作不停地甩动。
“琳姐姐,“施”字,它是由“方、人,也”组成,可以读作“方人也”,意思就说,我是姓方的人。
我同学姓方,她叫方纬,她妹妹叫方经,经纬线交织在一起就是地球,她们的爸爸叫方元,你姓施你们八百年前是一家,方纬长得像爸爸,我猜你也像爸爸,你们长得有七八分像。”
甘露吓一跳。
方纬是江家的忌讳,这个名字绝不能在琳琅面前提。
她慌忙打岔,“是叫施琳吗,名字漂亮,人也很漂亮。”
甘露以为她不会理会自己,没想到她慢慢转过头,呆滞的眼里流露出一抹诧异,嘴角勉强抬起,两颊肌肉微微抖动,似笑非笑,“姐姐,我叫施小琳。”
甘露同样很诧异,竟然有些感动。
施小琳不会超过二十岁,瘦削的脸颊有些浮肿,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尤其是那管细长的脖子,天鹅一样微微弯曲,我见犹怜;她表情僵硬空洞,看着像没有生命的玩偶。
“你好,你好,以后多多关照我们家琳琅。”
甘露笑着说。
暖气前有两个晾衣架,上面晾了不少衣服,施小琳拿着滴水的小裤衩,不知所措地扯来扯去。
甘露上去把其他衣服往边拢了拢,“晾这里吧。”
又小声提醒,“这条裤衩是尚宇Jean Yu的吧,洗的时候要轻搓,蕾丝很容易脱线,一脱线就可惜了。”
“嫂子,我也想要一条这样的小裤裤,这么漂亮。”
琳琅突然说。
“行,你好好治病,出院我给你买一套。”
甘露说。
琳琅挥挥手,“我让我妈买,琳姐姐也是妈妈买的吗?”
她凑到施小琳面前,盯着问。
“是叔叔给我买的。”
施小琳讷讷地,“他非要给我。”
甘露愣怔片刻,脑子嗡的一下。
“我也让叔叔给我买,二叔最好,让他买吧,他肯定答应。”
琳琅欢呼雀跃。
甘露拉着她往外走,小声说,“你瞎说什么,什么叔叔买。”
她偷瞄了眼施小琳,只见她又把裤衩从晾衣架上取下来,扔进盆里。
琳琅轻轻一挣扎,就从她手里脱出来,远远地站着,大声嚷道,“我就要叔叔买,我就要叔叔买。”
护士长从病房出来,“琳琅怎么不乖了。”
她走到洗漱间往里望了一眼,“这两人怎么又凑到一起。”
对甘露小声说,“快把她带走。”
回到病房,琳琅就背对着她坐在床上,无论甘露怎么哄怎么逗,她都没再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