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档案柜像沉默的巨人,排列整齐,投下深深的阴影。
午后的阳光勉强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倾斜的光柱。
谢景繁的任务是将一批刚移交的学生会历史资料分类归档。
他戴着口罩,动作利落,手指拂过泛黄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一个标注着“重大活动记录”的箱子里,一份边缘卷曲的旧校报吸引了他的注意。
日期是十年前。
标题触目惊心:《校董独子车祸身亡,遗孤江岁望继承家业》。
配图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瘦小的男孩,穿着黑色的小西装,站在两座并排的墓碑前。
男孩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紧握的拳头和挺得笔首的脊背,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绝和隐忍。
照片下方的小字标注:江岁望,时年九岁。
谢景繁的手指顿住了。
他认得那个轮廓,那个即使年幼也掩不住的清冷气质。
他下意识地拿起那份报纸,指尖拂过照片上男孩模糊的侧脸。
九岁……和他失去父母,被送进孤儿院的年纪一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像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江岁望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高大。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谢景繁手中那份摊开的旧校报上,落在那张刺痛他神经的黑白照片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灰尘在光柱中停止了飞舞。
“对不起,我……”谢景繁下意识地开口,想解释自己只是整理资料时偶然翻到。
“出去。”
江岁望的声音低沉,冰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谢景繁立刻放下报纸,站起身。
他能感觉到江岁望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和寒意。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停留,沉默地拿起自己的书包,快步走向门口。
就在他与江岁望擦肩而过的瞬间,手腕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
力道之大,让他痛得闷哼一声。
“谁让你看这个的?”
江岁望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的手指冰冷,紧紧箍着谢景繁的手腕,青筋在手背上凸起。
“资料分类时偶然翻到。”
谢景繁忍着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真的……很抱歉。”
他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江岁望死死盯着他,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痛苦、被窥探隐私的耻辱,还有一丝……深藏的脆弱?
他猛地甩开谢景繁的手,力道之大让谢景繁踉跄了一下。
“滚。”
江岁望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
谢景繁没再说话,快步离开了档案室,甚至没顾上关好门。
他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他低头看去,一圈明显的红痕己经开始浮现。
门内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了地上,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
谢景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了江岁望最深的禁区。
傍晚,天色骤变。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
放学***刚响,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快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谢景繁没带伞。
他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书包顶在头上,冲进了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寒意刺骨。
他跑回宿舍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手腕上的红痕在冷水的***下隐隐作痛。
更糟糕的是,他开始觉得头晕目眩,额头滚烫。
糟糕,淋雨加上之前的惊吓和手腕的伤,似乎引发了低烧。
他草草换了件干衣服,找出备用的消炎药膏抹在手腕上,便裹着被子昏昏沉沉地躺下了。
窗外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简陋的宿舍。
谢景繁蜷缩在床上,高烧让他意识模糊,手腕的疼痛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仿佛又回到了孤儿院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护工冰冷的斥责声,铁门落锁的沉重声响,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
他挣扎着起身,头痛欲裂,浑身酸痛。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人让他瞬间愣住了。
江岁望。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黑色的发梢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昂贵的西装外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轮廓。
他手里提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盒药。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看不清眼神。
“伤口不能沾水。”
江岁望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雨水的湿冷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谢景繁明显泛红的手腕上。
谢景繁侧身让他进来。
狭小的宿舍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少年身上潮湿的气息。
江岁望没有坐下,只是将药袋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防水创可贴和碘伏棉签。
“换药。”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惯常的命令口吻,却少了档案室里的冰冷。
谢景繁默默地解开手腕上被雨水浸湿的旧绷带,露出那圈明显的红痕和边缘微微发红的皮肤。
江岁望拿起碘伏棉签,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很仔细地擦拭着伤处。
冰凉的触感让谢景繁瑟缩了一下。
江岁望的手顿住了。
他抬眼看向谢景繁,隔着朦胧的镜片,谢景繁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
“这些,”江岁望的指尖轻轻拂过谢景繁手腕内侧几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白色细痕,声音低沉,“不是校徽别针划的。”
那是旧伤,是时光留下的印记。
谢景繁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猛地抽回手,却被江岁望更快地攥住手腕。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是刀片。”
谢景繁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首视着江岁望镜片后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敢确定的关切?
“十西岁那年。”
他坦然承认,声音因为发烧而有些沙哑,“现在轮到您提问了?”
江岁望沉默地看着他,攥着他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追问原因,只是拿起新的防水创可贴,撕开包装。
他的动作比刚才轻柔了许多,小心地将创可贴覆盖在红肿的伤痕上,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谢景繁微烫的皮肤。
窗外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宿舍的灯管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带来短暂的光明。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谢景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孤儿院地下室的记忆碎片般涌来,铁锈味、霉味、无边的黑暗和绝望的窒息感……他呼吸骤然急促。
“停电了。”
江岁望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异常清晰,“你有蜡烛吗?”
谢景繁摸索着从床头柜里找出半截蜡烛和一个打火机。
微弱的火苗亮起,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烛火晃动。
昏黄的光线下,江岁望的白衬衫被雨水浸透,半透明地贴在身上,隐约可见紧实的肌肉线条。
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领口。
他摘下眼镜,用湿透的袖口随意擦了擦镜片,这个动作让他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精英感淡化了不少,显出一种难得的、带着水汽的疲惫感。
他将药盒推到谢景繁面前:“先吃药。”
谢景繁就着烛光吞下退烧药,药片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他看着烛光中江岁望模糊的侧脸轮廓,忽然低声问:“这算学生会福利?”
“算多管闲事。”
江岁望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烛光下显得深邃难测。
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地响起,像是在对烛火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父亲葬礼那天,也下这么大的雨。”
烛芯啪地爆了一个小小的火花,光晕摇曳。
谢景繁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着江岁望低垂的眉眼,那平日里坚冰般的冷漠似乎被烛火融化了一丝缝隙,流露出深藏的疲惫和……孤寂?
“您知道吗,”谢景繁的声音很轻,带着高烧的微哑,“我们孤儿院有个传说,雨夜来的客人会带走秘密。”
江岁望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烛光,落在谢景繁脸上:“你想带走什么?”
“您的皱眉。”
谢景繁抬起没受伤的手,指尖虚虚指向江岁望的眉心,“从73页开始的那个。”
他指的是《局外人》第73页,那个让他皱眉的细节。
烛光下,江岁望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
两人隔着摇曳的烛火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景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窗外哗哗的雨声。
江岁望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谢景繁完全笼罩。
“睡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冷,“明天早会别迟到。”
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门关上后,宿舍里只剩下谢景繁和那截燃烧的蜡烛。
他走到床边坐下,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盒退烧贴和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上面是江岁望那手漂亮的行楷,简洁有力:“伤口发炎会引起低烧。
——SW”谢景繁捏着那张纸条,指尖传来纸张微凉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崭新的防水创可贴,又望向门口的方向。
窗外的雨依旧下得很大,雷声轰鸣。
但手腕上那处被细心处理过的伤痕,似乎不再那么痛了。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江岁望身上清冷的檀木香和淡淡的雨水气息。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个雨夜,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光与伤痕之间,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