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黑风夜话,星火渐燃
荆禾打了个寒颤,往楚尘身边缩了缩,鼻尖冻得通红:“尘哥,这黑风岭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得脸生疼。”
楚尘解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不由分说披在少年肩上。
棉袄上还带着他体温,混着淡淡的艾草香——那是母亲生前总爱晒在窗台的草药味。
“穿着,”他声音低沉,“冻病了,没人背你去断魂崖。”
荆禾抿着唇把棉袄裹紧,偷偷抬眼打量楚尘。
月光从枝桠间漏下来,照在楚尘侧脸,能看到他下颌紧绷的线条,还有嘴角那道没完全愈合的疤痕——那是昨日被秦昊的家仆用刀柄砸出来的。
这张脸明明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荆禾是楚家远亲的孩子,父母早亡,被楚尘父亲楚啸天接来老宅照看。
这孩子性子腼腆,却心细如发,楚尘母亲在世时总说:“小禾这双手,比姑娘家还巧,将来能成大事。”
此刻他指尖缠着块破布,那是方才帮楚尘包扎伤口时,被血浸透的。
“尘哥,你说……孟叔他们会不会真的在黑风岭?”
荆禾踢着脚下的冻雪,声音里带着期盼。
孟苍是青阳城最出名的猎户,一手“穿云箭”能射穿百米外的铜钱,荆禾小时候总蹲在他家门槛上,看他给箭矢淬毒。
楚尘脚下一顿,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峦:“孟叔欠我爹一条命,他若在,定会来。”
十年前,孟苍在黑风岭被铁背熊拍断了肋骨,是楚啸天背着他走了三天三夜才回青阳城,又用楚家珍藏的“续骨草”救了他。
这份情,孟苍记了十年,每年除夕都会拎着半扇野猪来楚家老宅,哪怕后来楚家只剩楚尘一个“废柴”,他也从未断过。
两人正说着,楚尘忽然按住荆禾的肩,示意他噤声。
夜风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野兽的沉重蹄声,而是人的脚步,还带着金属碰撞的脆响。
楚尘拉着荆禾躲到一棵老松树后,这棵松树的树干粗壮如桶,树洞里积着陈年的松脂,气味浓烈,正好能掩盖他们的气息。
片刻后,三道身影出现在雪地里。
走在最前的红脸膛汉子背着把牛角弓,箭囊里插着七支雕翎箭,箭尾都嵌着枚小小的狼牙——那是孟苍的标志,据说每射杀一头凶兽,他都会取颗牙嵌在箭尾。
他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在积雪较浅的地方,靴底的纹路在雪地上留下独特的印记,那是他自己用猎刀刻的防滑纹。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瘸腿老者,穿着件打满补丁的旧道袍,袖口磨破了边,露出腕上串着的一串药籽,每颗籽上都有个极小的孔——那是苏衍的“辨药串”,他说用不同的药籽串成手链,能随时闻味识药。
他背上的药篓鼓鼓囊囊,露出几株带着泥土的草药,其中一株叶片上有锯齿,正是能止血的“狼牙草”。
苏衍走得慢,瘸腿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却总在孟苍踏错步时低声提醒:“往左半步,有冰壳。”
最末的精瘦少年裹着件不合身的兽皮袄,那是件母狼皮,毛色发灰,显然是张幼崽皮——那是阿九,孟苍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据说被狼群养过,身上总带着股淡淡的狼腥味。
他手里甩着条锈铁链,铁链末端缠着块尖石头,动作比猴子还灵活,落地时连雪都没惊起多少,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
“孟叔!”
荆禾按捺不住,刚要喊出声,被楚尘死死捂住嘴。
就听阿九从树杈上跳下来,压低声音:“叔,不对劲,这雪地上有新印子,是秦家暗卫的铁掌靴。”
他指着雪地上几处模糊的脚印,“你看这鞋尖的弧度,跟上次追咱们的那伙人一模一样,他们靴底的铁钉是三棱的,能在冰上站稳。”
孟苍脸色一沉,摘下背上的牛角弓,搭上支雕翎箭:“苏先生,你带着阿九往东边撤,我去看看。”
他喊苏衍“先生”,因当年苏衍曾在他高烧不退时,用三针救回他的命。
“我跟你一起去!”
阿九把铁链攥得咯咯响,铁链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那伙狗东西追了咱们两天,真当咱们是好欺负的?”
他左眉骨上有道疤,是上次为了护苏衍,被暗卫的刀划的。
苏衍咳嗽着摇头,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些灰黑色的粉末:“别冲动,这是‘迷魂散’,遇上了就撒出去,能缓一炷香。”
他的手指枯瘦,却异常稳,包粉末时连一丝都没洒出来,“我这腿虽瘸,却还能给你们看个路。”
楚尘看着这一幕,指尖微微发热。
九世轮回里,他见惯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戏码,却忘了世间还有这样的牵绊——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想着护着对方。
就在这时,东边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闷哼。
孟苍脸色骤变,拉满了弓弦,箭尖对准声音来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来了!”
荆禾吓得往楚尘怀里缩,却见楚尘握紧了那把锈柴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待在这别动。”
他低声说,像一道影子般窜了出去。
孟苍正准备射箭,就见一道黑影从树后闪出,比他的箭还快,柴刀带着破空声劈向领头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刚抽出刀,手腕就被柴刀劈中,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松树上晕了过去。
“尘小子?!”
孟苍又惊又喜,箭尖立刻转向别处,“你怎么来了?”
楚尘没回头,脚下轻点,避开另一人的刀,手肘顺势撞在对方心口。
这一撞看似平淡,却用了他第三世从军时学的“寸劲”,正中心口要穴,那黑衣人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倒在雪地里。
“还有闲心管别人?”
阿九的铁链甩得呼呼作响,缠住一个黑衣人的脚踝,猛地一拉,将人摔了个西脚朝天,铁链上的尖石头正好磕在对方太阳穴上,“快来帮我!”
楚尘旋身避开刀锋,柴刀反手划向对方咽喉。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树后闪过一道黑影,手里的短刀正刺向毫无防备的阿九!
那黑影动作极快,显然是个练家子,短刀上还淬着幽蓝的毒。
“小心!”
楚尘想也没想,扑过去将阿九推开,自己却被短刀划中后背,血瞬间浸透了单衣。
那毒极烈,伤口处立刻传来一阵麻痹感。
“尘哥!”
荆禾的哭喊声从树后传来。
孟苍的箭终于射出,带着破空声钉穿了那黑衣人的手腕,箭尾的狼牙深深嵌进肉里。
苏衍也不知何时摸了过来,手里的铁拐狠狠砸在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膝盖上,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黑衣人疼得满地打滚,铁拐上还沾着他早上采的“刺藤”,尖刺扎进对方皮肉里,疼得他惨叫不止。
战斗结束得比想象中快。
雪地上躺着七个黑衣人,有的晕着,有的哀嚎着,没一个能站起来的。
“你这傻小子!”
孟苍一把扯开楚尘的衣服,看到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有周围泛黑的皮肉,眼睛都红了,“这刀上有‘腐骨毒’!
不要命了?!”
楚尘忍着疼,扯了扯嘴角:“皮外伤。”
“还皮外伤?”
苏衍拄着铁拐过来,从药篓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墨绿色的药膏,药膏里还混着些金色的碎屑,“忍着点,这‘清毒膏’里加了‘金疮花’,抹着疼,但能逼毒。”
他的动作极轻,棉签沾着药膏涂在伤口上,避开了最疼的地方。
药膏刚碰到伤口,楚尘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阿九蹲在一旁,手里攥着铁链,眼圈红红的:“谢了……刚才要是没你,我就交代在这儿了。”
他向来不服人,此刻声音却低了半截。
“谢啥,”楚尘喘着气笑,“你要是死了,谁给我们带路?”
阿九梗着脖子别过头,却偷偷用袖子抹了把脸,露出耳后一块小小的狼形胎记。
荆禾跑过来,抱着楚尘的胳膊哭得抽噎:“尘哥你流了好多血……都怪我,我不该喊你的……”他手里还攥着块干净的布,是刚才准备给楚尘擦脸的。
“哭啥,”楚尘拍了拍他的头,“你看,这不还活着吗?”
孟苍在一旁沉默地给黑衣人捆绳子,用的是阿九的铁链,他打结的手法很特别,越挣扎勒得越紧——那是猎户捆凶兽的结。
他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闷声道:“你们要去断魂崖?”
楚尘点头:“我爹可能在那儿。”
孟苍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过了半晌才说:“断魂崖是绝地,崖底有‘噬魂瘴’,别说你爹,就是通玄境的修士进去,也未必能出来。”
他转过身,红脸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严肃,“但你爹当年救过我,这忙我必须帮。
苏先生懂草药,能治伤;阿九熟悉地形,能避凶兽;我这把弓,也能挡几个人。”
阿九立刻接话:“对!
我闭着眼睛都能在黑风岭走,上次我还在断魂崖边找到一窝‘雪参’,能卖不少钱!”
苏衍咳嗽着点头,从药篓里掏出个用油布包好的小盒子:“我这里还有半瓶‘续骨丹’,是当年宗门里带出来的,关键时刻能吊命。”
他说“宗门”二字时,眼神暗了暗,没人知道他曾是哪个宗门的人。
荆禾也举着小拳头:“我……我能给大家烧水做饭,还能缝补衣服!”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针线包,那是楚尘母亲留给他的。
楚尘看着眼前的人。
孟苍的弓上还沾着雪,箭尾的狼牙闪着光;苏衍的药篓漏了个洞,露出里面裹着油纸的草药;阿九的铁链锈迹斑斑,却被他磨得异常灵活;荆禾的针线包边角都磨破了,却缝补得整整齐齐……他们都不是什么大人物,甚至在青阳城都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却在这风雪交加的黑风岭里,愿意为他这个“废柴”豁出命去。
九世轮回,他曾站在九天之上,被万仙朝拜,却从未有过此刻的感觉——不是俯瞰众生的孤傲,而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温热。
“好。”
楚尘深吸一口气,将后背的伤口重新包扎好,“那就一起走。”
孟苍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从怀里掏出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塞给楚尘:“刚在火里煨的,还热乎,垫垫肚子。”
这红薯是他特意留的,早上发现时藏在怀里捂了半天。
红薯烫得手疼,咬一口却甜得烧心。
楚尘看着雪地里围坐在一起分红薯的众人,忽然觉得,这黑风岭的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阿九边吃边说:“我跟你们说,上次我在断魂崖外围看到过一头白狼,那狼崽子通人性,我扔了块肉给它,它还朝我摇尾巴呢……”苏衍敲了敲他的脑袋:“就你能,那是‘雪月狼’,一口能咬断你的胳膊,还摇尾巴?
怕是等着吃你的肉呢。”
他虽这么说,却把自己红薯上最焦的一块掰给了阿九——阿九爱吃焦皮。
孟苍哈哈大笑:“阿九这吹牛的本事,跟他那死鬼老爹一个样!”
他嘴上骂着,却把箭囊里最长的一支箭递给阿九,“拿着,这是‘破甲箭’,遇上硬茬子能用。”
荆禾听得眼睛发亮:“真的有雪月狼吗?
它长什么样?
是不是像画里的那样,浑身雪白,眼睛是蓝色的?”
楚尘没说话,只是默默啃着红薯,听着他们的笑闹声。
月光穿过枝桠,在雪地上洒下一片碎银,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却不再让人觉得害怕。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孟苍的箭,苏衍的药,阿九的铁链,荆禾的针线包……这些在风雪里与他并肩的人,这些愿意分他半块红薯的人,就是他在这一世,最珍贵的星火。
哪怕前路是断魂崖的深渊,是秦家的千军万马,只要这星火不灭,他就敢走下去。
雪,还在下。
但篝火旁的人,己经开始规划明天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