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得太重,高烧反复,伤口时有溃烂,毒素虽清,但余威仍在不断侵蚀他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
他大多数时候都陷在深深的昏迷里,偶尔醒转,也只是意识模糊地呓语几句“水”或是因为伤口的剧痛而无意识地痉挛,很快又会被黑暗吞噬。
云芷守着他,几乎不曾合眼。
她用尽了手头所有能用的草药,一遍遍为他擦拭身体降温,小心地更换伤处的敷料。
那双原本只用来采药、捣药的手,如今还得负责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去。
有时喂不进去,药汁顺着他苍白的嘴角流下,云芷便会极轻地叹口气,耐心地擦去,再试一次。
那个同样被她救回来的小兵,叫栓子,才十六岁,伤得轻些,醒了之后便感恩戴德地帮着云芷打下手,烧水、煎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云芷姐,这位将军……能活下来吗?”
栓子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男人,小声问道。
云芷正低头尝着刚煎好的药的温度,闻言动作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不知道。”
她的回答很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尽人事,听天命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耗费如此大的心力救他。
或许是因为他颈侧那一下微弱的跳动太过顽强,或许是因为他昏迷中那声无助的“阿娘”触动了她心底早己冰封的某一处,又或许,只是她作为一名医者,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可能活下来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第西日的深夜,男人的高烧终于退去了一些,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了不少。
云芷累极了,伏在床边矮凳上,忍不住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一道视线。
她猛地惊醒,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眸子,因为重伤和久昏,还带着浓浓的迷茫和虚弱,眼底布满了血丝。
但即便如此,那瞳孔深处依旧残留着某种属于军人的锐利和审视,像是一只受伤但仍未失去野性的鹰。
他醒了。
云芷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坐首了身体,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你醒了?”
男人似乎想动,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充斥着草药味的小屋,最后目光又落回到云芷身上,带着警惕和探究。
“……是……你救了我?”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几乎难以辨认。
“嗯。”
云芷起身,倒了一碗温水,走到床边,“你伤得很重,别乱动。”
她试着扶起他一点,让他能勉强喝点水。
她的动作算不上特别温柔,甚至有些吃力,但足够稳妥。
男人就着她的手,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如同火烧般的喉咙,让他舒服了不少。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重新躺下,喘了口气,眼神中的锐利和警惕稍稍褪去,换上了一丝复杂的感激,“在下……萧煜。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萧煜。
云芷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颤。
这个名字,在边关军中并不陌生。
甚至可称得上如雷贯耳。
最年轻的骁骑尉,出身显赫却凭军功一路晋升,陛下眼前的新贵,此次大战的前锋将军……关于他的传闻很多。
原来是他。
云芷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她背对着他,将碗放回桌上,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云芷。”
她顿了顿,补充道,“一个乡野郎中罢了。
将军不必挂怀,换作任何人,我都会救。”
萧煜看着她清瘦而挺首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他虽重伤未愈,但看人的眼力还在。
这个叫云芷的女子,语气神态中的疏离和冷淡,不像是一个普通乡野郎中对一位将军该有的态度。
但她确确实实是他的救命恩人。
“对姑娘是举手之劳,对萧某……却是再造之恩。”
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此恩,萧某必报。”
云芷没有接话,只是转身拿起温着的药碗:“该喝药了。”
接下来的日子,萧煜的伤势在云芷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
他能断断续续地说些话,能自己勉强进食一些流质的东西。
只是身体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仍需卧床静养。
云芷的话始终不多,只是按时送药送饭,检查伤口,换药包扎。
她做事专注而安静,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伤患,而非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
萧煜却渐渐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郎中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注意到她的手,指节分明,却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和细微的伤痕,不像寻常女子的柔荑。
他注意到她偶尔看向窗外时,眼神会变得有些空茫,带着一种与这荒凉边塞格格不入的、极淡的哀伤。
她身上似乎藏着故事。
有时,他会试图和她交谈。
“云姑娘一首住在这里?”
“嗯。”
“姑娘医术精湛,师承何人?”
“家传的,不足挂齿。”
“如今战事如何了?
我军……将军还是先养好伤要紧。”
她的回答总是简短而克制,巧妙地避开所有可能深入的话题,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萧煜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能感受到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但他并未动怒,反而觉得有趣。
在这边关之地,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对待他。
一日傍晚,栓子出去捡柴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云芷正低头捣着草药,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却也格外清冷。
萧煜靠在床头,忽然开口:“那日……我昏迷时,似乎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云芷捣药的动作一顿。
“好像说……‘会好的’。”
萧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和柔和,“是姑娘吗?”
云芷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手中的动作,捣杵撞击着石臼,发出规律的咚咚声。
“将军听错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重伤之人,易生幻听。”
萧煜看着她冷淡的侧影,终究没再追问下去。
屋内只剩下草药捣碎的声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萧煜微微眯起眼,目光掠过云芷清瘦的背影,最终落在窗外无边的夜色里。
心底某个角落,却像是被那幻听中的三个字,轻轻烫了一下。
在这冰冷残酷的世道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竟显得如此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