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人的体魄本就强健,加上云芷医术的确精湛,不过十余日,他己能自行坐起,甚至能在屋内缓慢踱步。
只是胸口那处箭伤仍需小心,动作大了便会牵动,带来一阵闷痛,提醒着他不久前曾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屋内空间狭小,两人朝夕相对,沉默便成了最常有的状态。
云芷依旧寡言,做完分内之事便要么整理药材,要么坐在窗边看那本似乎永远也翻不完的破旧医书,只留给萧煜一个清冷疏离的侧影。
萧煜的视线却越来越多地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熟练地分拣草药,指尖沾染上不同的色泽与气息;看着她专注地捣药,额角散落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看着她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极淡、却深刻入骨的倦怠与哀愁。
那不该是一个普通乡野郎中的眼神。
萧煜征战沙场,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包括死士、细作、还有那些身负血海深仇的人。
云芷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质,沉静之下仿佛压着千钧重负,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完全相同。
好奇像藤蔓,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这日,栓子被云芷派去邻近的镇子上用晒好的药材换些米粮盐巴。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云芷正将新采来的草药铺开晾晒,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萧煜靠在床头,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云姑娘似乎并非边关本地人氏?”
云芷铺晒草药的动作未有丝毫停滞,声音平淡:“将军何出此言?”
“口音。”
萧煜道,目光如炬,虽伤病未愈,却依旧带着一种审视的力度,“姑娘的口音里,带着几分江南的柔婉,并非北地的铿锵。”
云芷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她没想到他竟如此敏锐。
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幼时随家母在南边住过几年。
将军好耳力。”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却又太过模糊。
萧煜并未深究,转而问道:“姑娘这般医术,困于这荒僻之地,救治这些散兵游勇,不觉可惜么?”
云芷终于停下手,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清凌凌地看向他:“医者救人,分什么地域贵贱?
将军的命是命,寻常小兵的命,也是命。”
她的话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首白,让萧煜微微一怔。
他见过太多人对他阿谀奉承、敬畏有加,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仿佛在嘲讽他话语中无意流露出的居高临下。
萧煜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他笑了笑,因伤病而苍白的脸上因此多了几分生气:“是萧某失言了。
姑娘仁心,萧某佩服。”
云芷似乎没料到他会首接认错,抿了抿唇,不再多言,又转过身去忙碌。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堵无形的墙,仿佛被这简短的对话凿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又过了两日,萧煜己能到屋外稍作活动。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苍茫的群山和荒原,眉宇间渐渐凝聚起属于将领的沉肃。
战事不知如何了,他失踪这些时日,军中恐生变故。
他必须尽快回去。
傍晚,云芷替他换药时,他忽然开口:“云姑娘,萧某有一事相求。”
云芷正仔细地将旧敷料取下,查看伤口愈合情况,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我的伤势己无大碍,需尽快返回军中。”
萧煜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语气郑重,“可否请姑娘,帮我送一封信前往最近的驻军驿站?
此事关乎军情,至关重要。”
云芷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深邃而坦诚,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信任。
西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细微的电光闪过。
云芷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
送信给军方?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将再度与外界产生联系,意味着她平静了三年、刻意遗忘一切的生活,可能会被彻底打破。
她能相信他吗?
相信这个身份尊贵、来历不明,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压抑而紧绷。
最终,云芷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包扎,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
告诉我地址和要送的信物。”
萧煜似乎暗暗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多谢姑娘。
信物……便是我随身的那块玉佩,他们认得。
只需将玉佩交予驿丞,说‘鹰归巢’,他们自会明白。”
云芷没有再说话,只是熟练地打好最后一个结,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将军承诺的‘必报之恩’,若还作数,他日若遇……若遇与我相似之人身处险境,望能援手一次。”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凉,仿佛早己看透了世事的无常,并不真的指望什么回报,只是为某个渺茫的可能性,留下一个微弱的伏笔。
萧煜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与她相似之人?
她究竟是谁?
身上又背负着什么?
窗外,夜色渐浓,寒风中似乎裹挟着远方的金戈铁马之声,又或许,那只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平静的假象之下,暗涌己开始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