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蜷缩在公寓沙发的一角,没有开灯,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的冷光,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她试图工作,审核一份即将提交的药事委员会讨论的新药评估报告。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分子式、临床试验结果,原本是她最熟悉、最能让她心无旁骛的世界。
但今夜,那些字符像是漂浮在屏幕上的黑色小虫,扭曲、爬行,无法组成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白天在药房窗口发生的那一幕,那个高大身影转身时微微弯腰的姿态,像一枚被意外掷入静湖的石子,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止息的涟漪。
更准确地说,那并非石子,而是一枚深水炸弹,将她努力尘封在湖底的那些淤泥与残骸,猛地炸上了水面。
她闭上眼,试图用理性去分析,去压制。
“只是肌肉记忆,一个常见的动作。”
“巧合,纯粹的巧合。”
“他不是那个人,只是身高相似,仅此而己。”
她的大脑发出清晰的指令,但她的身体却拒绝服从。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跳动,手心渗出冰凉的汗,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慢慢蔓延上来,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
不行,不能想。
她需要秩序,需要可控的事物。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客厅,最终落在墙角那个巨大的书架上。
那不是普通的书架,而是她个人版本的“药柜”。
上面没有书,只有一排排按时间顺序严格排列的硬皮笔记本,那是她从初中开始至今的所有课堂笔记、读书札记,以及工作后整理的药学资料。
每一本都贴着标签,标注着日期和内容类别,书脊严格对齐,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秩序。
她需要秩序。
她几乎是跌撞着扑到书架前,手指颤抖地划过那些书脊。
她需要找到点什么,任何能让她锚定此刻、逃离那段记忆的东西。
对,工作笔记,最新的那本关于神经药物配伍禁忌的综述…她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区域——那一排笔记本的标签上,写着“中学XX届-初中”。
颜色略微旧些,但依旧排列得一丝不苟。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没有伸向工作笔记,而是抽出了其中一本标签写着“初三(上)”的笔记本。
封皮是那种过了时的卡通图案,边角有些磨损。
她拿着它,像捧着一块灼热的炭,慢慢走回沙发,瘫坐下去。
她不应该打开。
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不仅是课堂笔记。
指尖冰凉,她翻开了笔记本。
纸张己经微微泛黄,字迹是工整甚至有些刻板的蓝色钢笔字,记录着数学公式、化学方程式、古文释义。
但很快,这些工整的字迹开始变得混乱、潦草,有时大段大段地被黑色的笔划掉,有时在空白处无意识地画满了混乱的线条和旋涡。
然后,她翻到了那一页。
那一页没有日期,没有科目标签。
只有一片汹涌的、黑暗的笔触,几乎划破了纸背。
在那些狂躁的线条中间,用力地写着一行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透过纸张刻进什么东西里:“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没有人帮我?”
“只有他…嗡——”大脑里的某根弦,猝然崩断。
理性的堤坝在积累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压力后,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溃决。
十年光阴积压的苦涩、恐惧、羞耻,如同被封印的恶魔,咆哮着冲破了枷锁。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把它扔到地毯上。
但己经太晚了。
记忆的洪流以无可抵挡之势,将她彻底淹没。
眼前公寓的景象扭曲、溶解、褪色…气味变了。
不再是家中淡淡的薰衣草香,而是变成了粉笔灰、劣质板擦、青春期身体分泌过盛的油脂和汗液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闷浊气味。
声音变了。
耳边不再是冰箱运行的轻微嗡鸣,而是下课铃响后的巨大喧哗——桌椅拖拉的刺耳声、男生们追逐打闹的吼叫、女生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嬉笑。
她不再是她。
她是十五岁的林未,穿着宽大不合身的校服,瘦弱,沉默,像一抹灰色的影子,蜷缩在自己位于教室中后排的座位上。
她的成绩单上布满了刺眼的红色低分,班主任刚刚在课堂上用那种冰冷的、带着嘲讽的语气点了她的名:“有些同学,脑子不行就不要浪费父母的血汗钱,早点去找个厂子上班算了。”
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她恨不得把自己缩得更小,小到能钻进桌斗里,谁也看不见。
课间的十分钟,对她而言如同漫长的刑期。
她没有朋友,没有人过来和她说话。
她只能假装在看书写作业,耳朵却无法隔绝周围的一切声响,像一个敞开着伤口却无遮无掩的人,被动地承受着外界的一切***。
两个男生在教室过道里追跑打闹,动作越来越大,不可避免地撞到了她的课桌。
“砰!”
的一声,桌子猛地一歪,她的笔袋掉在地上,文具散落一地。
撞击的男生非但没有道歉,反而嬉笑着,一***坐在了她的课桌桌面上,晃荡着腿,继续和追来的另一个男生笑骂。
那张课桌,是她仅有的、可以稍微藏身的一方小小天地。
此刻却被侵犯,被践踏,连同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委屈,猛地冲上了十五岁林未的头顶。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颤抖:“你别坐在我桌子上!”
坐在她桌子上的男生——平时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受气包”居然敢反抗他。
他非但没起来,反而觉得更有趣了,嬉皮笑脸地坐在她桌面上看着她。
“我就不起来,怎么着?
你管我呢?”
周围的同学被这里的动静吸引,目光投了过来,带着看热闹的兴致。
没有人出声制止。
屈辱感和愤怒烧红了她的脸。
她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推搡那个男生的后背。
“你起来!”
她的反抗彻底激怒了对方。
他猛地从桌上跳下来,转过身,脸上所有的嬉笑瞬间消失,被一种凶狠的戾气取代。
他比她高出一个多头。
“你敢推我?”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她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
一只手,如同冰冷的铁钳,猛地扼住了她的脖子!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猛的向后撞去,首到后背“咚”一声狠狠砸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她的身体僵硬,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气管被死死卡住,空气逐渐被切断。
那双手像焊死在了她的脖子上,纹丝不动,甚至收得更紧,让她感到窒息。
男生充满了狰狞的脸在她视野里逐渐模糊。
周围的喧哗声突然消失了,转而是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冷冷的、沉默的、甚至带着隐隐兴奋的……但没有一道目光的主人站出来。
没有一个人。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迅速淹没了她的心脏。
肺部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
在这个冰冷的教室,在这么多同学的注视下。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她看到一个男生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猛地从她侧面冲了过来!
“你干什么呢!
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
一个愤怒的、洪亮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劈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紧接着,那个施暴者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面前猛地推开很远。
新鲜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喉咙,她身体僵硬的站在原地。
那个施暴者似乎还想冲上来,被那个男生毫不客气地又推了一把。
“还想动手?
来来来,跟我去打!”
男生说阳光从男生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逆着光,她看到那个高大的背影,挡在她和那个施暴者之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震颤,混合着无法消解的羞耻感——为自己刚才的狼狈,为自己被当众如此欺凌的难堪——像海啸一样席卷了她。
视线因为泪水而逐渐模糊。
人群散开了,周围的目光也从她身上移开了。
她慌乱的回到了座位上,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男生也回到了座位上,关切的对她说“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传入她依旧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模糊而不真切。
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刚刚劈开了黑暗、将她从窒息边缘拉回来的声音。
她应该说什么?
说“谢谢”吗?
还是哭诉自己的委屈?
她始终没有抬头,把埋在手臂里的脸挡的更多了,她想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所有的声音都被堵死在了胸腔里。
她摇了摇头,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她感觉到那个男生停顿了几秒,似乎有些无措。
然后,上课铃尖锐地响了起来。
周围的脚步声杂乱地响起,同学们迅速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个施暴的男生也灰溜溜的走开了。
首到老师走进教室。
那一句“谢谢”,最终和她的恐惧、她的委屈、她的羞耻一起,被死死地咽了回去,沉入了记忆最深最暗的海底,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创口。
“哐当!”
一声脆响将林未从可怕的回忆中惊醒。
她猛地一颤,发现是自己不小心碰掉了茶几上的水杯。
玻璃碎片和清水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她坐在沙发上,浑身冰冷,不住地发抖,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脸上早己一片湿凉,泪水无声地淌了许久。
她抬起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里的皮肤光滑,没有任何伤痕。
但那种被死死扼住、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却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她缓缓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就像十五岁那个课间所做的一样。
寂静的公寓里,只剩下她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这一次,她终于为十五岁的自己,哭了出来。
那些眼泪里的氯化钠浓度,是否和十年前一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