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还晴着,顾砚刚给张员外家的屏风上完最后一遍生漆,正站在铺门口擦手。
樟木屏风上的萤虫雕纹还泛着湿光,翅尖的金漆在日头下亮得晃眼——这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的活计,张员外家的小女儿下月出嫁,点名要“会发光的萤虫屏”当陪嫁。
他指尖沾着点漆料,正对着阳光搓揉,忽然就觉着眼帘一暗。
抬头时,天边己滚过一团墨云,像被谁打翻了砚台,浓黑的云絮正顺着朱雀大街的方向压过来。
风先起了,卷着西市的胡饼香和檀木味撞在脸上,檐下挂着的铜铃“叮铃”乱响,惊得巢里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绕着房梁打了两圈,又慌忙钻进巢里。
“要下雨喽!”
巷口卖胡饼的老王头吆喝着收摊子,铁鏊上的余温烘得面饼焦香混着水汽飘过来。
顾砚刚弯腰去拾墙角的木槌,豆大的雨点儿就“啪嗒”砸在屏风上,溅出细小的漆花。
他心里一紧,赶紧转身去搬屏风。
这生漆得阴干三日,沾不得潮气。
刚把屏风推到里间的木架旁,外头的雨就泼了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的毛雨,是带着股蛮劲的急雨,“哗啦啦”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眨眼间就把整条巷子浇得透亮。
顾砚站在铺门口收工具,木锯、刨子、刻刀一一归进墙角的竹筐,指尖触到那把牛角刻刀时,指腹下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的木槿纹——这是周师傅留给他的,刀身被磨得莹润,像裹了层经年的包浆。
他正把木槌往筐里放,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怪。
不是布鞋踩在湿石板上的“沙沙”声,也不是皮靴踏水的“咚咚”响,倒像是……硬底鞋碾过积水,带着点打滑的“吱呀”,混着急促的喘息,还有一句低低的、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咒骂:“操,又来?”
这声咒骂太突兀了。
像在绵密的雨声里炸了个响雷。
那语调里的不耐烦和熟稔的口语,绝不是长安城里该有的腔调——哪怕是最泼辣的市井妇人,骂街也带着点古韵,断不会有这般利落的“操”字。
顾砚的手猛地顿住。
木槌“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裤脚。
他甚至没顾上捡,身体先于意识转了过去。
雨幕己经浓得像化不开的粥,远处的西市牌坊只剩个模糊的影子,来往的行人都缩着脖子往屋檐下钻。
就在那片混沌里,顾砚看见巷子尽头的柳树下,有个影子正踉跄着扶着树干。
那影子太扎眼了。
穿的“衣裳”怪得很——上半身是件短衫,露着半截胳膊,袖口还卷着,料子看着像极薄的麻布,却又泛着点不像棉麻的光;下半身是条肥得离谱的裤子,裤脚堆在脚踝,被雨水泡得往下坠,裤腿上沾着些泥点;脚上是双白底子的鞋,鞋头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熊,熊耳朵被雨水泡得发涨,看着又滑稽又可怜。
她头发湿成一绺绺,黏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在锁骨窝里积了个小小的水洼。
手里攥着个黑方块,西西方方的,边角还亮着点冷光——顾砚从没见过这物件,倒像是西域传来的琉璃镜,却比琉璃镜更薄,更亮。
那光映在她脸上,把一双眼睛照得格外清楚,先是茫然地瞪着来往的马车,随即又猛地睁大,像是被什么吓着了。
是流萤。
顾砚的心脏像是被刨子猛地推了一下,钝痛混着酸麻顺着血管爬遍全身。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撞着胸腔,盖过了雨声和铜***。
十六年了,他每天绕着西市走三圈,看过无数张脸,听过无数种声音,却从没像此刻这样,一眼就认出她——哪怕她的头发短了些,眉眼长开了些,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衣裳。
他几乎是跑着冲过去的。
脚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前襟,路过酒肆时带起一阵风,檐下躲雨的醉汉被风掀了帽子,骂骂咧咧地抬头,看见顾砚疯跑的样子,嘟囔了句“这木匠今儿是魔怔了”。
檐下的燕子又被惊得飞起来,绕着他的头顶盘旋,翅膀扫过他的发梢,带起点湿冷的风。
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她正低头看手里的黑方块,手指在上面胡乱点着,嘴里还碎碎念着什么“没信号定位失灵”,肩膀因为冷或是慌,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顾砚盯着她露在短衫外的手腕,那里光溜溜的,却像有一道无形的银线在发烫——和他手背上那道,是一对。
“别动。”
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比想象中稳得多,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林流萤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雨水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滑,在眼下积了颗水珠,颤巍巍的。
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刚才那方黑方块的光,先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惊得缩了缩,随即那点惊惧慢慢碎了,眼里涌出水汽,像蒙了层雾的琉璃。
“顾砚?”
她试探着喊出这两个字,声音又轻又抖,像怕惊扰了什么。
顾砚的喉咙突然发紧。
十六年的等待,那些在床板下刻“萤”字的夜晚,那些追错人后掌心的血珠,那些雕萤虫时刀下的纹路,忽然都有了归宿。
他想说“我等了你好久”,想说“你跑丢了几只鞋”,想说“我雕了一千三百七十二只萤虫了”,最终却只是抬手,脱下自己的外袍。
外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生漆和松木的味道。
他轻轻披在她肩上,手指触到她后颈的皮肤时,烫得像被火燎了一下——她的皮肤很凉,雨水浸透的衣衫下,肩胛骨硌得人发疼。
“跟我走,”他尽量让语气平和,像在招呼一个寻常街坊,“雨里站久了要生病。”
她没说话,只是顺从地跟着他往巷子深处走。
帆布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像极了他们小时候在大院楼道里追跑的声音——那时候她总爱穿白球鞋,跑起来鞋底蹭着水泥地,也是这样清脆的声响。
顾砚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在她前面半步。
能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她低着头,盯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黑方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路过胭脂铺时,老板娘探出头,鬓角的珠花被雨水打湿,黏在脸上:“顾师傅,这姑娘是……远房亲戚,刚从乡下来。”
顾砚头也不回,手指却悄悄往回勾了勾,碰到她的袖口。
进了木匠铺,顾砚反手掩上门,雨声顿时被挡在门外,只剩下屋檐滴水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石阶上。
他摸出火折子,“噌”地擦亮,点燃了桌角的油灯。
昏黄的光“噗”地散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顾砚的影子高些,微微前倾着,流萤的影子缩在后面,像只受惊的小兽。
铺子里弥漫着生漆、檀木和艾草混合的味道。
墙角堆着半成的木架,上面搁着几把刻了一半的木簪,簪头的萤虫翅膀刚凿出轮廓;桌案上散落着砂纸和漆刷,旁边放着个吃了一半的胡饼,己经硬了。
林流萤捧着他递来的热茶,手指还在抖,杯沿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红:“我刚才在便利店买冰棍,就那个绿色心情,刚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眼前就黑了……再睁眼,就看见马车了。”
“嗯。”
顾砚应着,蹲下身去看她的鞋。
白底子己经被泥水染成了灰黑色,小熊的耳朵耷拉着,鞋帮处还磨破了个小口。
他伸手去解鞋带,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脚趾时,心里猛地一紧——像摸到了块被雨水泡透的木头,凉得发僵。
“这里是开元二十三年的长安,”他尽量把语速放缓,好让她能跟上,“唐朝。”
“唐朝?”
林流萤猛地抬头,手里的茶杯晃了晃,热水溅在虎口,她却没察觉,“那杨贵妃……是不是快进宫了?”
顾砚被她问得愣了愣,随即笑了。
是真的笑了,嘴角弯起来,眼里的沉郁散了些,露出点她熟悉的、带着点无奈的温柔。
“还没,”他起身往衣柜走,“她今年才刚满十岁,在蜀地呢。”
衣柜是他自己打的,樟木的,带着股驱虫的香味。
他拉开柜门,里头挂着几件粗布短打,还有些刨子、凿子之类的工具。
最底下的抽屉里,压着件半旧的襦裙。
那是去年帮巷尾的绣娘修绣架时,对方硬塞给他的。
绣娘姓李,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总爱打趣他“三十岁的人了,该找个媳妇了”。
那天她拿着襦裙上门,青灰色的料子,裙摆绣着几朵淡粉色的桃花,针脚不算精致,却透着股暖意。
“先备着,”李绣娘把裙子往他手里塞,“万一哪天就用上了呢?”
他当时红着脸推拒,最后还是收下了,压在抽屉最底下,没敢再碰。
,此刻他把裙子拿出来,布料带着点樟木的香。
林流萤看着那裙子,脸忽然就红了,耳尖也泛起热意:“你……专门帮我找的?”
“嗯。”
顾砚没敢看她,转身往灶台走,耳根却悄悄发烫,像被油灯的光烤着。
“先换身衣裳吧,你的穿着在这里太扎眼,刚才路过的兵卒己经看了你好几眼了。”
灶台在铺子最里头,垒得不算高,旁边着些劈好的柴。
顾砚拿起火钳夹了块引火木,塞进灶膛,“噼啪”几声,火苗就舔着柴禾烧起来,暖光顺着灶口漫出来,映得他侧脸的轮廓柔和了些。
他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声,还有她小声的惊呼——大概是不习惯襦裙的系带。
等她换好衣裳出来,顾砚正在劈柴。
斧头举得很高,落下时带着股劲,“哐”地一声把木柴劈成两半,木屑纷飞。
火光从灶膛里窜出来,映着他的侧脸,下颌线比记忆里清晰了许多,胡茬刚冒出点青色,像刚被雨打湿的草。
林流萤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手指绞着襦裙的衣角。
裙子有点长,拖在地上沾了点灰,领口的系带她没系好,松松垮垮地垂着。
她看着顾砚挥斧头的样子,突然就想起消失前那个晚上——他坐在床边,手背上的银线亮得刺眼,像条烧红的铁丝。
她当时哭着问“你会忘了我吗”,他说“不会”。
“顾砚,”她轻轻开口,声音被柴火的噼啪声盖了一半,“你真的……每一世都记得?”
斧头顿在半空。
顾砚转过头,火光在他眼里跳动,像有两簇小火焰。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林流萤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他说:“不然怎么告诉你,现在是哪年。”
语气很淡,像在说今天的雨下得不小。
可林流萤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就明白了——那十六年的等待,那些刻在木头上的萤虫,那些藏在檀木盒里的麦芽糖,从来都不是空的。
灶膛里的柴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挨着,再也没有空隙。
雨还在下,敲得屋顶“咚咚”响,可铺子里的光,却暖得像个不会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