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富贵窝”赌坊。
这里永远是云泽城最喧嚣、最浑浊、最藏污纳垢的角落。
汗臭、劣质烟草味、廉价脂粉味、还有铜钱和骰子碰撞的脆响,混合着输光家底的赌徒绝望的咒骂、赢了几枚铜板便忘乎所以的狂笑,以及荷官那永远不变的、带着一丝麻木的吆喝声,共同构成了这里令人窒息的空气。
“买定离手!
开——!
三五六,十西点大!”
“他娘的!
又是大!
老子连输七把了!”
“哈哈!
老子时来运转了!
给钱给钱!”
“小桃红!
再给爷来壶烧刀子!
要最烈的!”
在赌坊最角落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旁,围着一群赌红了眼的汉子。
其中一人格外显眼。
他头发油腻打绺,胡乱地扎在脑后,几缕散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身上的粗布短打沾满了酒渍和不知名的污垢,散发着一股馊味。
脸色苍白中透着不健康的蜡黄,眼袋浮肿,眼神浑浊,带着长期酗酒和睡眠不足的颓废。
此刻,他正死死盯着骰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赌徒特有的贪婪与焦躁,手指神经质地搓着一枚仅剩的铜钱。
正是化名“林三”的林烬。
“林三!
你小子还下不下注了?
磨蹭个屁!
没钱就滚蛋,别挡着大爷发财!”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汉子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把。
林三(林烬)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立刻堆起谄媚又惶恐的笑容:“哎哟,牛爷!
下,下!
当然下!
您手气旺,我跟您押!”
他哆哆嗦嗦地将那枚最后的铜钱押在了“大”上。
“开——!
二二西,八点小!”
“操!”
牛爷狠狠啐了一口,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林三则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瘫软下来,绝望地看着那枚铜钱被荷官面无表情地收走。
“废物!”
牛爷骂骂咧咧,又踹了林三一脚,“滚远点!
看着你就晦气!”
林三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蜷缩成一团。
他抱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嘴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动。
周围的赌徒对此习以为常,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林三,富贵窝有名的烂赌鬼、酒鬼、怂包。
欠了一***债,谁都能踩上一脚。
没有人知道,在那浑浊颓废的瞳孔深处,燃烧着怎样冰冷、刻骨的火焰。
三年了。
从栖霞镇那场炼狱般的屠杀中侥幸爬出,带着几乎致命的伤势和那本诡异的《燃命诀》,林烬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到了数百里外的云泽城。
他知道柳随风是“霸刀门”的人,霸刀门在云泽城势力不小。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是最安全的。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他像老鼠一样潜伏在阴影里,默默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身份。
于是,“林三”诞生了。
一个家道中落、嗜赌如命、懦弱无能的废物。
这三年,每一天都是煎熬。
他像一个最敬业的戏子,扮演着这个令他自己都作呕的角色。
他混迹在最底层的赌坊、酒肆、破庙,忍受着白眼、唾骂、殴打。
他故意输钱,欠下高利贷,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不堪。
只有在夜深人静,躲在那间散发着霉味的破屋角落里时,他才是真正的林烬。
他拿出那本薄薄的《燃命诀》残篇。
册子的材质非金非玉,水火不侵。
上面的文字古老艰涩,图形更是诡异扭曲,描绘着人体经脉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运行内息,强行激发潜能。
开篇第一句便是触目惊心:“燃吾精血,焚吾寿元,夺天地戾气,铸刹那辉煌。
薪尽火传,灰烬不灭,唯恨长存!”
这是一条不归路。
修炼它,是以生命为燃料,换取短暂而强大的力量。
每一次运转,都如同在体内点燃一把火,焚烧血肉经脉,痛苦不堪。
但林烬别无选择。
血海深仇,敌人强大,他没有时间按部就班去修炼林家的“蕴火诀”。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撕碎仇敌的力量,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呃…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林烬猛地捂住嘴,身体蜷缩得更紧。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但指缝间还是渗出了暗红的血丝。
这是强行修炼《燃命诀》的反噬。
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布满裂痕的瓷瓶,每一次运气,都让裂痕扩大一分。
畏寒、咳嗽、咯血、经脉灼痛如针扎……这些痛苦日夜折磨着他,却被他死死压制在那张麻木颓废的面具之下。
这痛苦,比起灭门之恨,算得了什么?
每一次咳嗽,每一次咯血,都让他想起父亲滚落的头颅,母亲胸口的钢刀,大哥被刺穿的身体,还有……生死未卜的妹妹小薇!
这痛苦,是燃料,是鞭策,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一边扮演着“林三”,一边利用这个身份带来的“透明感”,像幽灵一样收集着信息。
他混在赌徒中,竖起耳朵听着各种三教九流的闲谈;他替赌坊跑腿打杂,留意着进出云泽城的可疑人物;他甚至在烂醉如泥时,故意“说漏嘴”一些栖霞镇的往事,观察着某些人的反应。
目标很明确:柳随风,以及当年参与屠杀的其他黑衣人。
尤其是柳随风,霸刀门在云泽城分舵的一个小头目,也是当年围攻父亲的鬼面人首领!
林烬永远不会忘记那把弯刀,那个声音!
三年蛰伏,他像一条潜伏在淤泥里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他需要更详细的情报,需要知道柳随风的行踪、习惯、弱点。
他需要一个完美的、能将他摘出去的“意外”。
今天,机会似乎来了。
“听说了吗?
霸刀门的柳爷,过几天要押一批‘货’去黑石城,走黑风峡那条道。”
角落里,两个赌输了的汉子在低声抱怨着世道,其中一人提到了柳随风。
林烬(林三)耷拉着脑袋,耳朵却瞬间竖了起来。
“黑风峡?
那条道可不太平,听说最近闹过山匪。”
另一人接口。
“山匪?
嗤!”
先前那人压低声音,“有柳爷亲自押送,什么山匪敢动?
那批货可不简单,据说是给黑石城赵大官人的‘寿礼’,里面说不定有……嘘!
要死啊!
柳爷的事也敢乱嚼舌根!”
同伴赶紧打断他,“喝酒喝酒!
妈的,今天手气真背!”
林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表面却依旧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颓丧模样。
黑风峡!
柳随风!
押送货物!
这简首是天赐良机!
那条峡谷地势险要,道路狭窄,是个伏击的绝佳地点!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哟呵!
这不是林三吗?
怎么,又输得裤子都没了?
躲这儿挺尸呢?”
林烬(林三)缓缓抬起头,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王管事…”来人是个瘦高个,穿着绸布褂子,尖嘴猴腮,留着两撇老鼠须,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和刻薄。
正是“富贵窝”的大管事,也是赌坊背后放印子钱的头目之一——王扒皮。
此人最是心狠手辣,欺软怕硬,尤其喜欢敲诈林三这种没背景又好拿捏的烂赌鬼。
王扒皮用脚尖踢了踢林烬:“少他妈装死!
林三,你欠赌坊的银子,加上利滚利,可快一百两了!
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王管事…再…再宽限几天…我…我一定想办法…”林三瑟缩着,声音带着哭腔。
“宽限?
老子宽限你多少天了?”
王扒皮蹲下来,一把揪住林三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这废物,除了赌就是喝,拿什么还?
卖了你都不值这个价!”
林三被勒得喘不过气,只能徒劳地挣扎,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
“哼!”
王扒皮嫌恶地松开手,任由林三摔倒在地,“告诉你,林三,老子耐心有限!
再给你三天!
三天后要是还不上钱……”他凑近林三耳边,声音阴冷如毒蛇,“老子就把你卖到西山黑石矿场去!
让你天天挖矿挖到死!
正好霸刀门的柳爷最近在矿场那边收人,嘿嘿,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了!”
柳爷?
西山黑石矿场?
林烬心中一动,这王扒皮果然和霸刀门,和柳随风有联系!
而且听这意思,柳随风似乎还在经营着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王扒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啐了一口:“呸!
晦气东西!”
说完,背着手,哼着小曲,趾高气扬地走了。
林三(林烬)趴在地上,好半天才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咳嗽。
他捂着嘴,指缝间又有暗红渗出。
周围的人早己见怪不怪,各自沉浸在输赢的悲喜中。
他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过喧嚣的赌场,投向王扒皮消失的方向。
那眼神深处,所有的颓废、惊恐、哀求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
如同极北之地万载不化的玄冰,又如同地狱深处即将喷发的熔岩。
一个名字,一句铭文,在他心中无声地刻下,带着森然的杀意:“王扒皮,利爪当断。”
三天?
太久了。
他等不了那么久。
雨,似乎快要来了。
窗外的天色阴沉得如同墨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