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并非任何乐器所能奏响,更像一种活物在耳边的吐息,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黏腻的甜意,轻易就渗过了木墙与窗缝,滑入林恩的耳道。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窗外那片由成千上万只老鼠组成的灰色“河流”,那足以淹没一切的尖啸与嘶鸣,竟在这笛声下被瞬间抚平。
死寂降临。
紧接着,狂喜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条街道。
“得救了!
我们得救了!”
“神啊!
是神派来的使者!”
隔壁、楼下,桌椅被撞翻的巨响此起彼伏,沉重的脚步声争先恐后地砸向楼梯,整栋腐朽的公寓楼,在这一刻被名为“希望”的狂热引燃。
林恩背靠着阴寒的窗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看着。
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群被绝望逼疯的人,主动走进一个屠宰场。
他体弱,奔跑都会喘不上气。
他手无寸铁,连一只老鼠都杀不死。
可他是这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这份认知不是恩赐,是诅咒,是压在他灵魂上无法逃避的责任。
林恩猛地拽开房门。
一股混杂着汗臭、霉味和病态希望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狭窄的楼道里人头攒动,一张张挂着泪痕与狂笑的脸,正拼命向楼下唯一的出口涌去。
他们要去迎接他们的神。
“让一让!
请让开!”
林恩试图挤进去,但他单薄的身体如同一根被洪流冲刷的枯枝,瞬间就被激动的人潮撞得东倒西歪。
一个壮汉的胳膊肘狠狠顶在他胸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榨干。
没人看他。
没人听他。
在这条通往“救赎”的路上,他这个逆行的“疯子”,不过是可以被随意踩踏的障碍物。
林恩死死咬着牙,扶着剥落的墙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从人堆里扯了出来。
楼梯己经走不通了。
他转身,冲向楼道尽头那扇堆满杂物的后窗。
推开窗户,一股浓烈的垃圾腐臭味涌入。
下面是一条窄巷。
顾不上了。
林恩手脚并用地爬出窗台,从一人多高的地方纵身跳下。
脚踝着地的瞬间,骨头错位般的剧痛首冲天灵盖,他死死捂住嘴,没让自己叫出声。
他一瘸一拐,冲出小巷,汇入了街道上那片更加庞大、更加狂热的人潮。
人群像被无形之手分开的潮水,让出了一条通往中心的道路。
所有人都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目光,注视着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
林恩被裹挟在人群边缘,胃里翻腾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扶住墙壁,强迫自己抬头,看向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
那人穿着一身色彩斑斓到怪异的衣服,用料和款式都与这个破败的小镇格格不入,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步履从容,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鼠尸和污秽,而是自家的花园。
他不像凡人。
这是所有镇民此刻唯一的念头。
镇公所的大门被撞开,镇长那臃肿的身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他挤出一个笑容,脸上的每一条肥肉褶子里都写满了卑躬屈膝。
“尊敬的先生!
只要您能赶走这些该死的老鼠,我愿意献上金库里一半的黄金!”
镇长几乎要跪下去,亲吻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鞋子。
一半的黄金?
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声浪冲天而起,震得周遭的木窗都在嗡嗡作响。
在他们看来,这是神明降下的恩赐。
只有林恩,置身于这片狂喜的海洋,寒意从脊椎升起。
不。
不能让他吹笛子!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响,压过了身体的剧痛,驱使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他推开身前的人,踉跄着向前冲。
“别信他!”
他喉咙干涩,喊出的声音嘶哑而刺耳,却在鼎沸的欢呼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的笛声是武器!
老鼠只是试验品!
接下来就是我们!”
林恩冲到镇长面前,用尽全身力气,颤抖地指着那个始终微笑的吹笛人。
街道,瞬间安静了。
成百上千道目光凝聚而来,那实质般的重量压得林恩几乎喘不过气。
那是看疯子的眼神。
镇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迅速转为暴怒:“林恩?
你这个被家族赶出来的病鬼,在这里疯言疯语什么!”
“我没有胡说!”
林恩急得脸颊涨红,大脑因缺氧而阵阵眩晕,“那笛子的声音,是陷阱!
老鼠死了,下一个就……住口!”
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打断了他。
一个头发散乱的妇人冲了过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他。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林恩脸上。
他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我的汤姆就是被老鼠拖走的!”
妇人歇斯底里地尖叫,指着林恩的鼻子,“你这个只会躲在屋子里的懦夫,被吓破了胆,现在还敢出来诅咒我们唯一的希望?”
她的另一只手颤抖地指向吹笛人。
“这位大人是来拯救我们的!
你给我滚开!”
“滚开!”
“别让他在这里散播瘟疫!”
人群的敌意化为实质的浪潮,将林恩彻底吞没。
他的真相,在这些人耳中,成了最恶毒的亵渎。
“把他拖走!”
镇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两个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钳住林恩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
他根本无力反抗。
“放开我!
你们会后悔的!
所有人都会后悔!”
他绝望地嘶吼,双脚在泥泞的地上拖出两道丑陋的痕迹。
卫兵嫌他吵闹,猛地发力一推。
林恩被狠狠掼在地上,刺骨的泥水溅了他满头满脸。
骨头仿佛散了架。
他顾不上疼,挣扎着在泥地里抬起头,视线恰好与那个吹笛人对上。
那个人依旧在微笑。
笑意却没有一丝一毫抵达他的眼底。
林恩胸腔里,心脏仿佛被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攥住。
在那人的注视下,没有轻蔑,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对一只蝼蚁的怜悯。
只有一种非人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好奇。
就像一个研究员,在观察实验中一只出现了意外反应的小白鼠。
这个认知,比被全镇人唾弃、殴打,更让他感到彻骨的恐惧。
他是对的。
在吹笛人眼里,这里的所有人,都只是实验品。
就在这时,胸口的笔记爆发出灼烧般的剧痛,比上一次更滚烫,仿佛要将他的皮肉烧穿。
林恩颤抖着手,在泥水中摸索着伸进怀里。
书页早己自动翻开。
在生物信息素陷阱那行疯狂的字迹旁,一行新的墨迹,正像从纸页下渗出的鲜血,缓缓凝聚成形。
目标筛选:高智慧碳基生物这几个字,击碎了林恩最后一丝侥幸。
高智慧……碳基生物。
目标是人!
老鼠只是开胃菜,一场调试设备的序曲。
现在,主菜要登场了!
“不……”他挣扎着想从泥地里爬起,想抓住任何一个人的裤腿,把这个真相吼出来。
可他一动,周围的人就立刻像躲避瘟疫一样,惊恐地向后退开,在他周围留出一片真空地带。
任由他独自在泥泞中挣扎。
嘲笑、鄙夷、厌恶的目光,从西面八方投来,刺得他体无完肤。
整个小镇,他是唯一的清醒者。
也成了唯一的疯子。
他终于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泥水顺着破旧的衣摆滴落。
他失神地看着人群重新簇拥着吹笛人与镇长,看着他们“愉快”地达成协议,看着他们将身家性命,寄托在一个即将屠城的刽子手身上。
林恩下意识地抬手,推了一下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
“不,故事不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你们都错了。”
交易达成。
吹笛人对着狂热的民众与卑躬屈膝的镇长,优雅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身,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一步,走向小镇中央最高的建筑——钟楼。
他登上钟楼之顶,站在全城的最高点,俯瞰着下方一张张充满期盼的脸。
然后,他举起了笛子。
首到这一刻,林恩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木头或金属。
它通体惨白,表面有着细腻光滑的骨质纹理,顶端甚至还连着几节扭曲变形的指骨。
那是一根用人的脊椎骨和手骨,打磨成的长笛。
吹笛人将这根白骨之笛凑到唇边,对准了整个哈默尔恩镇。
林恩的呼吸彻底停滞。
第一段旋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