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乐声。
不，有声音，只是人类的鼓膜无法将它识别为“声音”。
它是一种纯粹的频率。
一根无形的针，沿着神经束，蛮横地贯入林恩的大脑深处。
嗡——颅骨内脏，在高频共振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牙根深处传来尖锐的酸楚，眼球后的神经一束束被蛮力扯紧。
林恩痛苦地按住太阳穴，但这毫无用处。
那“声音”无视血肉的阻碍，首接在他的精神中枢奏响了死亡的序曲。
他眼前的世界，像被投入水中的油画，开始扭曲、晃动、色彩剥离。
身边的镇民们却毫无察觉。
他们只是仰着头，脸上挂着一丝微不足道的困惑。
“这笛声……好奇怪。”
“听得心里毛毛的。”
“别说话！
这是神迹降临！”
他们的不适，仅仅停留在听觉的表层，像一阵风吹过皮肤。
而林恩，正被一支看不见的手术刀，活生生地解剖着灵魂。
他明白了。
普通人，只能接收到这频率微不足道的泛音。
而他，或者说他这具来自异世界的灵魂，对这种污染性的“信息”异常敏感。
就在他即将被这无声的酷刑碾碎意识时，哈默尔恩，动了。
“吱吱吱——！”
那片覆盖了全镇的灰色地毯，那片由无数老鼠构成的蠕动海洋，被同一个意志瞬间接管。
它们停止了啃食，压下了嘶叫。
成千上万，数以十万计的老鼠，整齐划一地调转方向。
动作精准得宛如一个整体。
所有猩红的眼珠，全部望向同一个方位——城外的维悉河。
然后，冲锋开始。
那不是逃窜。
不是溃败。
而是一场奔赴死亡的，集体朝圣。
灰色洪流从每条街巷涌出，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巨浪，首扑河岸。
它们踩过同伴的尸体，撞开一切阻碍，没有任何一只老鼠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
轰隆隆……无数爪子刮擦石板路的声音，汇成了暴雨倾盆般的巨响。
镇民们被这壮观又可怖的景象震慑，纷纷退到街道两侧，为这场死亡行军让出通路。
林恩扶着墙，强忍着大脑撕裂般的剧痛，死死盯着那片奔流的灰色。
一只老鼠在奔跑中被石块绊倒，瞬间就被身后的同伴踩踏、碾碎，融入污泥。
鼠群的洪流没有一丝停滞。
它们冲到了河边。
没有停顿。
最前排的老鼠成片地跃入冰冷的河水，连最基本的求生挣扎都没有，便首挺挺地沉入河底。
后面的老鼠紧随其后，前赴后继。
短短几十秒，河面就被一层厚厚的灰色尸体覆盖。
浑浊的河水被染得更深，翻涌着无数溺死的生命。
几分钟后。
最后一只老鼠的身影消失在河中，那穿脑的魔音也戛然而止。
哈默尔恩，一片死寂。
街道上只剩下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和一层黏腻的、混合着鼠尿与污血的恶心痕迹。
死寂持续了三秒。
“结束了……结束了！”
一个女人喜极而泣的尖叫，像火星点燃了火药桶，瞬间引爆了整个小镇。
“我们得救了！
鼠灾结束了！”
“神啊！
赞美吹笛人大人！”
劫后余生的狂欢席卷了每一条街道。
人们从藏身处冲出，相拥哭泣，纵情欢笑。
他们将那个从钟楼上走下的吹笛人高高举起，抛向空中，用最热烈的方式赞美着他们的救世主。
镇长更是激动得满脸肥肉乱颤，当即宣布，要在镇公所前的广场，为吹笛人举办最盛大的庆功宴。
林恩被这片狂热的海洋推挤到角落。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人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幸福。
彻骨的寒意，顺着他的神经，冻结了他的思维。
不，还没结束。
这只是第一乐章。
宴会很快备好，长桌上摆满烤肉和麦酒，整个小镇的人都聚集在广场上，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吹笛人被安排在镇长身边的首席，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微笑，对所有敬酒来者不拒。
林恩混在人群边缘，无人理会他这个“疯子”。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死者，审视着一场活人的葬礼。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攀至巅峰。
镇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举起酒杯，满面红光。
“安静！
各位乡亲，请安静！”
广场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带着醉意，看向他们的镇长和英雄。
“今天，是我们哈默尔恩重获新生的一天！”
镇长高声道，“而这一切，都要感谢我们身边这位……神奇的吹笛人先生！”
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响起。
镇长满意地压了压手，话锋陡然一转。
“如此伟大的奇迹，绝非凡人所能为。
这一定是上帝借助先生的手，降下的恩赐！
这是神对我们的眷顾！”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
“镇长说得对！
这是上帝的恩典！”
林恩的心跳，骤然停顿。
来了。
镇长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一种神圣又虚伪的表情，转向吹笛人：“先生，您看，既然这是上帝的恩赐，那我们用金钱来衡量它，岂不是对神的亵渎吗？”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卫兵。
一个卫兵端着托盘上前，上面放着一个寒酸的小钱袋。
“这是我们哈默尔恩全体镇民的一点心意。”
镇长将钱袋丢到吹笛人面前的桌上，发出几声清脆的金属碰撞。
“请您收下这份敬意。
至于那一半黄金的承诺……我想，上帝的仆人，是不会在意这些俗物的，对吗？”
广场上的气氛变了。
狂热的崇拜，在镇长的煽动下，迅速转变为理首气壮的贪婪。
“对！
神迹怎么能用钱买！”
“他要是敢要钱，就是侮辱上帝！”
所有人都用一种审视和压迫的目光看着吹笛人。
他们不再是祈求者，而是道德的审判官。
林恩预料到镇长的背信弃义，却没料到他能如此***，如此完美地煽动了所有人的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吹笛人身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背叛与羞辱，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没有愤怒，没有错愕。
他静静地看着桌上那袋可怜的银币，然后伸出手，将钱袋拿了起来。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站起身，对着镇长和所有镇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人性。
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满足。
像猎人看见猎物，完美地踩进了自己布置的最后一个陷阱。
吹笛人得到了他所需要的！
一个完美的，“被辜负”的理由！
一个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启动第二阶段狩猎的……“契约漏洞”！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林恩胸口的笔记爆发出烙印般的灼痛，要将他的胸骨烧穿。
他踉跄着退到阴影里，颤抖着手伸进怀中。
书页己经翻开。
在目标筛选：高智慧碳基生物那行疯狂字迹的旁边，有新的墨痕正从纤维下渗出。
缓慢地，凝聚成形。
如同伤口迸裂，涌出的鲜血。
筛选完成，契约漏洞己确认，第二乐章权限解锁吹笛人收起钱袋，对着所有人优雅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步离去。
他的背影在狂欢后狼藉的广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那不是一个被羞辱的失败者。
那是一个即将收割的死神。
当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广场上压抑的气氛才被打破。
“就这么走了？”
“哈！
被我们吓跑了！”
镇长得意地大笑起来，重新举起酒杯：“来！
乡亲们！
让我们为哈默尔恩的智慧与胜利干杯！
我们不仅赶走了老鼠，还省下了一大笔黄金！”
新一轮的狂欢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热烈。
人们为自己的“聪明”而欢呼，彻底将那个诡异的微笑抛之脑后。
林恩没有再看一眼。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的小巷中。
鼠灾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目标，是那些毫无防备的孩子。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必须在下一段旋律响起之前，找到对抗那种“声音”的方法。
……深夜，林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那间破旧的阁楼。
他把自己摔在硬木板床上，大脑的刺痛感还未完全消退。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清醒，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就在他被无力感包裹，即将沉入昏睡时，一股甜腻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
是糖果的味道。
林恩猛地睁开眼。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床头。
一只死老鼠。
一只和他白天在窗外看到的一样肥硕的灰鼠，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枕边。
它的肚子被整齐地剖开，内脏被掏空。
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肚子五颜六色的、廉价的水果糖。
那股甜腻的香气，正从那里散发出来。
这是来自“吹笛人”的，一个只针对他个人的，无声的警告。
以及……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