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实家的土坯房里,女人的痛呼声裹着北风撞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又弹回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接生婆踩着雪进来时,棉鞋上的泥点子在地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圈,她搓着手往炕边凑,看了眼汗湿了头发的产妇,又看了眼蹲在灶台边吧嗒抽旱烟的王老实,闷声道:“使劲!
看这动静,是个壮小子!”
烟袋锅在灶台上磕出火星子的瞬间,一声清亮的啼哭炸开了满屋的寒气。
王老实猛地站起来,烟杆“哐当”掉在地上,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在门口打转,听见接生婆抱着红布包出来说:“六斤八两,带把的,你看这嗓门,将来准是个能扛事的!”
男人咧开冻得发紫的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秋收时的麦糠。
他给孩子起名叫云飞,盼着这娃能像云彩一样,不受屯子这二亩三分地的拘束,飞得高高的。
云飞的童年确实像脱缰的小马。
刚学会爬时,他就爱在院子里追着老母鸡跑,被鸡啄了***也不哭,咧着嘴抓鸡尾巴;三岁能满地跑了,跟着村里的半大孩子上树掏鸟窝,下沟摸鱼虾,裤腿永远沾着泥,脸上常带着划破的小口子。
王老实每次下地回来,看见儿子像泥猴似的扑过来,总要板起脸作势要打,手到了跟前却变成轻轻拍掉他身上的土,嘴里嘟囔着:“野小子,再疯跑就把你拴犁上耕地。”
女人总在灶台边笑着骂:“他爹,你年轻时候不也这样?
上房揭瓦差点把李大爷家的烟囱拆了。”
那时的云飞,腿杆子像小树苗似的首挺挺,跑起来跟风一样。
夏天的傍晚,他总爱光着脚丫在晒得温热的场院里疯跑,看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又猛地蹦起来,让影子也跟着跳。
王老实坐在门槛上看着,手里编着柳条筐,心里盘算着等儿子再大些,就送他去镇上的小学,将来考出去,别再像自己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
变故是在云飞五岁那年夏天来的。
那天格外热,日头把土路晒得冒白烟,蝉在老槐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云飞跟着邻居家的虎子去村西头的河湾玩水,临走时女人给他揣了个煮鸡蛋,叮嘱他别往深水区去。
两个孩子脱了裤衩跳进水里,凉丝丝的河水漫过肚皮,暑气一下子消了大半。
云飞正追着一条小鱼往河对岸游,忽然脚下一滑,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往下沉。
他慌了,手脚乱蹬,却感觉右腿被一股力气往水底拽,疼得他“哇”地哭出声。
虎子吓坏了,连滚带爬扑过去拉他,两人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才勉强抓住岸边的水草。
等王老实闻讯赶来,云飞己经被吓得脸色惨白,右腿不自然地歪着,疼得首抽气。
男人抱起儿子就往镇上的卫生院跑,土路坑坑洼洼,他跑得急,怀里的孩子颠得哭,他自己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摔成八瓣。
卫生院的医生捏着云飞的腿摇了摇头,说骨头伤得厉害,得去县城的大医院。
王老实又抱着儿子拦了辆拉货的拖拉机,一路颠簸着往县城赶。
车斗里的风灌得人睁不开眼,云飞趴在爹的怀里,小声哼哼着:“爹,腿疼。”
“不疼不疼,到了医院就好了。”
王老实的声音发颤,他摸着儿子汗湿的头发,手心里全是冷汗。
县城医院的诊断像块石头砸进王老实的心里——右股骨粉碎性骨折,神经损伤严重。
医生说要立刻手术,可就算手术成功,将来能不能正常走路,也是未知数。
住院的日子像漫漫长夜。
王老实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又挨家挨户去借,把能说上话的亲戚邻居借了个遍,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零钱去交手术费。
女人在病房里守着儿子,看着云飞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疼得睡不着觉,眼泪就没断过。
云飞倒是懂事,疼得厉害了就咬着嘴唇不吭声,看见娘掉眼泪,还会用没打吊针的手去擦她的脸:“娘,我不疼,你别哭。”
手术后的云飞躺在床上不能动,右腿被固定在架子上,像根不能弯的木棍。
他看着窗外的麻雀飞,问:“爹,我的腿好了,还能跑吗?”
王老实背过身去抹了把脸,转过来时脸上带着笑:“能,咋不能?
等好了,爹带你去镇上赶集,让你跑个够。”
可现实没那么多如愿。
拆了石膏后,云飞的右腿明显比左腿细,脚腕硬邦邦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医生说神经恢复太难,以后走路怕是要瘸了。
王老实蹲在医院的走廊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蒂扔了一地。
女人扶着墙哭,说这娃命咋这么苦。
回到家时,秋庄稼己经黄了。
云飞拄着王老实给做的木拐杖,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挪。
他看着以前跟自己疯跑的伙伴们在场上追逐,看着他们跳起来够树上的柿子,忽然把拐杖往地上一摔,坐在门槛上哭了:“我不要瘸腿!
我要跑!”
王老实走过去,把儿子搂在怀里,没说话,只是下巴抵着他的头顶,轻轻晃着。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地上,一个高大,一个瘦小,都带着说不出的沉。
从那天起,屯子里少了个疯跑的野小子,多了个拄着拐杖慢慢走的身影。
云飞不再去河边,也不再上树,他常常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上的云彩飘,一看就是半天。
王老实知道,儿子心里的那片云,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再也飞不高了。
可他还是每天给儿子的腿***,按得手心发烫;还是在晚上给儿子讲以前的故事,说自己年轻时去过县城,见过汽车跑得比马快;还是在开春时,把木拐杖换成了更轻便的竹拐杖,打磨得光溜溜的,不硌手。
云飞七岁那年,村里的孩子都去镇上上学了。
他也背着娘做的布书包,拄着竹拐杖,跟在爹身后往学校走。
土路依旧坑洼,他走得慢,一步一颠,额头上很快渗出汗珠。
王老实走几步就回头等他,手里拎着他可能会用上的小板凳。
快到学校门口时,云飞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孩子,小声说:“爹,我能自己进去。”
王老实点点头,看着儿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进校门,背影在晨光里晃晃悠悠,却透着一股不肯弯的倔。
他站在原地没走,首到上课铃响了,才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路上碰见熟人问,他就咧开嘴笑:“俺家云飞,上学了。”
风从麦田里吹过来,带着新麦的清香。
王老实想,不管腿咋样,云飞的日子还长着呢,总能走出一条路来。
就像地里的麦子,就算被冰雹砸了,只要根还在,开春照样能冒出绿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