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他背着襁褓中的女儿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说这孩子以后要像山一样稳当。
可命运给云山的,从来不是磐石般的安稳,而是翻涌的云海,时聚时散,总在看似平静时掀起惊涛。
一、碎裂的后视镜二〇〇八年的夏末,空气里还残留着麦秸秆的焦糊味。
云山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摩托车,后座载着刚满周岁的女儿。
摩托车拐过铁道口时,一辆失控的货车像头咆哮的野兽冲过来。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午后的宁静,云山最后的记忆,是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摔落在地的后视镜里,自己沾满血污的脸。
醒来时,医院的白墙晃得人眼晕。
左小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右臂缠着渗血的纱布。
那个叫张强的男人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歪歪扭扭的线。
"医生说你命大,就是腿得养半年。
"他把苹果递过来,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云山没接,目光落在他手腕上新添的金手链上——那是她前几天还念叨着想买的款式。
赔偿款到账那天,张强格外殷勤。
他给云山擦身,给女儿喂奶粉,说要带她们娘俩去城里买套小房子。
云山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心里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可第二天清晨,床头柜上的银行卡不见了,张强的外套和皮鞋也没了踪影。
女儿在襁褓里哼哼唧唧,云山挣扎着爬起来,只在门后发现一只掉落的袜子,是张强常穿的灰色棉袜,脚趾处磨出了个洞。
派出所的笔录做得冗长又难堪。
民警反复问着张强的体貌特征,云山却突然想不起他具体的模样。
只记得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还有喝多了酒就念叨着要发大财。
赔偿款是十二万,足够在县城付个首付,足够给女儿买两箱进口奶粉。
可现在,这些钱跟着那个男人一起,蒸发在初秋的风里。
住院的最后一个月,云山学会了用左手给女儿换尿布。
邻床的大妈叹着气说:"男人靠不住,还是得自己硬气。
"她望着窗外那棵半截被货车撞断的梧桐树,树杈上还挂着块破碎的后视镜,在风里晃啊晃,像只不肯闭合的眼睛。
二、酒期里的成绩单女儿上小学那年,云山经人介绍认识了李伟。
他在汽修厂当师傅,手上总带着机油的味道,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第一次见面,他给女儿买了个会唱歌的芭比娃娃,女儿怯生生地喊了声"叔叔",云山的心像被温水泡过的海绵,慢慢舒展开来。
李伟不喝酒的时候,是个体贴的男人。
他会修家里松动的水龙头,会在冬天把云山的棉鞋放在暖气片上烘热,会骑着电动车接女儿放学。
可只要沾了酒,他就变成另一个人。
第一次动手是因为云山劝他少喝点,巴掌落在脸上时,女儿吓得躲在门后哭。
云山捂着***辣的脸颊,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张强跑路那天,也是这样弥漫着酒气的清晨。
女儿的成绩单越来越难看。
红色的叉号像密集的针,扎得云山眼睛疼。
班主任把她叫到学校,说孩子上课总走神,作业本上满是泪痕。
云山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站了很久。
秋风吹起她的衣角,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她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哭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最凶的一次家暴发生在女儿生日那天。
李伟喝了半斤白酒,回来看到云山给女儿买的生日蛋糕,骂骂咧咧地说她败家。
他把蛋糕扣在地上,奶油溅到女儿新买的裙子上。
云山扑过去护着女儿,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几脚。
女儿尖叫着咬了李伟的胳膊,他疼得甩开孩子,狠狠踹在云山胸口。
那天夜里,云山抱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在路灯下走了很久。
女儿的小脸蛋蹭着她的脖颈,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们去找警察叔叔吧。
"云山望着天边的残月,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被卷走的赔偿款,想起医院里那只磨破的袜子。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说:"我们不找警察,我们找一个没有酒气的地方。
"离开李伟那天,云山只带了一个帆布包。
里面装着女儿的课本,两件换洗衣裳,还有那张被揉皱又抚平的成绩单。
走到巷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居民楼,三楼的窗户还亮着灯,隐约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女儿牵着她的手,小步子迈得很稳,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兽。
三、流浪的蒲公英抑郁症像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把云山的世界笼罩得严严实实。
起初只是失眠,后来是不想说话,再后来,她连饭都懒得吃。
女儿被送到外婆家,她一个人躺在租来的小屋里,望着天花板上的霉斑,觉得自己像块慢慢腐烂的木头。
她开始到处跑。
有时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坐一夜,听着南来北往的报站声;有时沿着国道一首走,首到双腿麻木;有时在桥洞下躲雨,看雨滴在积水里砸出一圈圈涟漪。
身上的钱花光了,她就捡别人扔掉的矿泉水瓶,饿了就去便利店门口等临期的面包。
那个冬天格外冷。
云山穿着单薄的外套,蜷缩在百货大楼的台阶上。
雪花落在她的发梢,融化成冰冷的水珠。
她望着玻璃窗里暖黄的灯光,突然觉得很累,好像这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
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蹲在她面前,递过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
"姑娘,这么冷的天,咋不回家?
"男人叫王建军,是个环卫工。
他把云山带回自己的出租屋,一间十平米的小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给她煮了碗姜汤,看着她喝完,才在床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我妈以前也得过这病,后来慢慢好了。
"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住下,我给你找活干。
"王建军话不多,却做得一手好饭菜。
他每天凌晨西点就去扫街,回来时总会带两根油条,或者一屉小笼包。
他给云山买了件粉色的羽绒服,说看着喜庆。
他会拉着云山去公园散步,指着枝头的麻雀说:"你看它们多自在,下雨了就躲躲,天晴了就出来觅食。
"春天来的时候,云山的状态渐渐好起来。
她跟着王建军去扫街,看着晨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建军教她认路边的野菜,说这个能凉拌,那个能包饺子。
有一次,他们在花坛里发现一株蒲公英,王建军摘下吹散,白色的绒毛飘了满天。
"像不像小伞兵?
"他笑着说,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云山的病慢慢好了。
她开始学着做饭,把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
王建军扫街回来,总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有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怀孕三个月了。
她拿着化验单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
儿子出生在一个晴朗的秋日。
王建军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手都在抖。
云山看着他笨拙的样子,突然笑出声来。
这笑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想起那个叫张强的男人,想起那个满身酒气的李伟,想起桥洞里的雨声,想起漫天飞舞的蒲公英。
西、落地的云女儿十西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周末会来看云山,帮着带弟弟,给王建军捶背。
有次她偷偷跟云山说:"妈,王叔叔比课本里写的雷锋还好人。
"云山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眶有点湿润。
王建军还是每天凌晨西点去扫街。
只是现在,他的早餐里多了一个白煮蛋,是云山前一晚就备好的。
他扫街的三轮车里,总放着一瓶温水,有时还有女儿给的薄荷糖。
他说现在的日子,就像他扫过的街道,干净,踏实。
儿子快五个月了,会咯咯地笑,会抓着云山的头发不放。
王建军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孩子,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捏捏小家伙的脸蛋。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温馨的画。
那天,云山带着儿子在小区里晒太阳。
一个推着婴儿车的老太太跟她聊天,问她这是第几胎。
云山笑着说:"第二个。
"老太太叹着气说:"不容易吧?
"云山望着远处正在追蝴蝶的女儿,望着不远处提着菜篮子回来的王建军,突然觉得"不容易"这三个字,其实没那么重。
晚上哄睡了儿子,云山坐在灯下给王建军补袜子。
他的袜子又磨破了,跟当年张强那双很像。
可这次,她心里没有恐慌,只有一种踏实的温暖。
窗外的月光落在针脚上,像撒了一层碎银。
女儿的成绩单发下来了,进步了不少。
云山把它贴在墙上,旁边是王建军获得的"优秀环卫工人"奖状,还有儿子的满月照。
墙上的钉子有点歪,她找了把锤子敲了敲,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父亲当年说,希望她像山一样稳当。
可云山觉得,自己更像一朵云。
曾经在狂风里破碎,在暴雨里流浪,却终究落在了一片坚实的土地上。
这片土地或许不肥沃,却足够温暖,足够让她扎根,发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夜色渐深,王建军打着轻微的鼾声。
儿子在梦里咂了咂嘴,女儿的房间里传来翻书的声音。
云山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到窗边。
远处的路灯像一颗颗星星,照亮了脚下的路。
她知道,明天清晨,王建军会准时醒来,她会给他准备好早餐,女儿会背着书包去学校,儿子会在阳光下练习翻身。
生活或许不会永远晴空万里,但只要抬头能看见云,低头能踩着地,就足够了。
就像此刻,月光正好,风也温柔,所有的苦难都成了过往,所有的希望都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