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刚从摄影棚收工,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厚外套,站在公交站台等车,风卷着落叶往她靴筒里钻。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是妈妈发来的语音,问她这个月能不能多寄点钱回家,弟弟的学费该交了。
她对着手机屏叹了口气,指尖在“好”字上悬了悬,还没按发送,头顶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姑娘,你伞歪了。”
云山抬头,看见个高瘦的男人站在她旁边,手里举着把黑色的大伞,伞沿确实往她这边偏了大半,他自己的肩膀湿了一片,深色的卫衣洇出块深色的印子。
男人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声音倒是温和:“看你对着手机皱眉,风大,别冻着。”
这就是张强。
他说自己是做户外向导的,刚带完一队客人下山,路过这儿等朋友。
云山没好意思多占他的伞,往旁边挪了挪,他却又不动声色地把伞跟过来:“没事,我皮糙肉厚。”
那天的公交来得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张强问她是做什么的,云山说自己是摄影师助理,偶尔也接些散单拍***。
“那你肯定很会发现美吧?”
张强眼里闪着光,“我总在山里转,见着好看的景,想拍下来又拍不好,要是有你这手艺就好了。”
这话戳中了云山的软肋。
她干这行三年,从洗照片的小工做到助理,听了太多“女孩子做这个不稳定”的话,还是头回有人这么认真地夸她的手艺。
公交来的时候,张强主动要了她的微信:“以后拍不好照,能不能请教你?”
云山没多想就给了。
她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生计,妈妈的语音、弟弟的学费、下个月要交的房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张强那把歪了的伞,像是网眼里漏进来的一点光。
两人熟起来是意料之中的事。
张强会记得她不吃香菜,每次约她吃饭都提前跟老板交代;知道她冬天手脚凉,跑遍几条街给她买了个绒面的暖手宝;她熬夜修图,他会算着时间发消息,问她“是不是又忘了吃晚饭”。
云山不是没防备过。
她见过太多油嘴滑舌的男人,可张强不一样。
他从不跟她提钱,偶尔一起吃饭,他总抢着付钱,说“男人哪能让姑娘花钱”;她随口提过喜欢某个老相机,他就利用带团的间隙,跑了好几个旧货市场,给她淘来个镜头盖,说“先给你凑个小零件”。
有次云山接了个急单,要去郊区拍一组夜景,回来时没赶上末班车。
她站在荒郊野岭的路边犯愁,给张强发消息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半小时后,他居然开着辆旧面包车来了。
“我跟朋友借的车,怕你害怕。”
他搓着手笑,耳朵冻得通红,“快上车,暖风开着呢。”
车里确实暖和,还有股淡淡的松木香。
云山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突然就卸下了心防。
她靠在椅背上,轻声说:“张强,你对我真好。”
张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软得像棉花:“因为是你啊。”
确定关系那天,张强请她去吃了顿火锅。
热气腾腾的锅里,他给她夹了一筷子毛肚,低声说:“云山,要不你搬来跟我住吧?
我那房子虽然小,但离你上班的地方近,你也不用挤公交了。”
云山犹豫了一下。
她现在住的地方是合租房,隔音差,晚上修图总怕吵到别人。
可她手里没多少积蓄,搬过去怕给张强添负担。
张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握住她的手:“房租我来就行,你别想太多。
你好好干活,我好好带团,咱们好好过日子。”
“咱们”两个字,让云山鼻子一酸。
她来这座城市西年,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咱们”。
她点点头,眼泪掉在滚烫的火锅汤里,没发出一点声音。
搬过去之后的日子,确实像张强说的那样,“好好的”。
他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一楼带个小院子,张强种了些薄荷和月季。
每天早上,云山都是被院子里的鸟叫声吵醒的,起床就能闻到张强煮的粥香。
她的活儿渐渐多了起来,从助理变成了能独立接活的摄影师。
有时候忙得连轴转,半夜才回家,张强总会留着灯等她,桌上放着温在锅里的饭菜。
她过意不去,想把攒的钱给他交房租,他却推回来:“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你养着?
你那钱留着,买个好相机,拍更多好看的照片。”
他总说自己带团能挣钱,可云山从没见过他的工资卡。
问起时,他就笑着打岔:“山里信号不好,钱都在微信里呢。”
云山信了。
她看见他每次带团回来,鞋子上都是泥,裤脚磨破了边,觉得他挣钱不容易,便再没提过钱的事。
她开始把张强规划进自己的未来里。
跟客户谈合作时,会下意识地想“这个单子做完,就能给张强换双好鞋了”;路过婚纱店,会忍不住多看两眼,想象自己穿婚纱的样子。
有次她试探着问张强:“等我再攒点钱,咱们要不要……”话没说完,就被张强打断了。
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不急。
等你成了大摄影师,咱们就风风光光地办婚礼。”
云山心里甜滋滋的,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她没注意到,张强带团的次数越来越少,常常整天待在家里,对着手机唉声叹气。
问他怎么了,他就说“团不好带,客户事儿多”。
她想着帮他分担,便更拼命地接活。
有时候一天跑三个场地,累得回到家倒头就睡。
张强会给她***,心疼地说:“别这么拼,钱够花就行。”
“多挣点总是好的。”
云山闭着眼睛笑,“以后咱们还要养孩子呢。”
那时候她以为,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她不知道,命运早就悄悄埋下了伏笔,只等着某个瞬间,把她拥有的一切,都摔得粉碎。
出事那天是个雨天,跟她遇见张强的那天很像。
云山接了个外景单,拍一组雨景***。
客户催得急,她拍完后没等助理,自己抱着相机往停车的地方跑。
过马路时,一辆闯红灯的货车冲了过来,她只听见刺耳的刹车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是在医院。
浑身都疼,尤其是腿,动一下就像骨头碎了似的。
妈妈坐在床边哭,看见她醒了,扑过来说:“云山!
你可醒了!
吓死妈妈了!”
云山张了张嘴,想问相机怎么样了,更想问张强在哪。
妈妈抹着眼泪说:“张强送你过来的,刚才还在,说去给你办手续。”
没过多久,张强回来了。
他眼睛通红,脸上还有道划伤,看见云山醒了,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云山,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说你腿骨折了,还有点脑震荡,得好好养着。”
“相机……”云山声音沙哑。
“相机没事,我给你收着呢。”
张强握住她的手,手冰凉,“你别管这些,好好养伤。”
接下来的日子,张强每天都来医院。
给她擦身、喂饭、读报纸,照顾得无微不至。
妈妈回家给她拿东西,留他们两个人在病房时,张强会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发呆。
“对不起。”
有次他突然说,“要是我那天去接你,就不会出事了。”
云山摇摇头,疼得皱起眉:“不怪你。
是我自己不小心。”
“医药费你别担心。”
张强又说,“我跟朋友借了点,够用。”
云山没说话。
她知道自己手里的钱不够付医药费,心里又酸又涩。
张强像是怕她多想,笑着转移话题:“等你好了,咱们就去山里拍照片。
我知道个地方,秋天的时候,枫叶红得像火似的。”
云山跟着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那时候还信着,等她好了,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出院前,保险公司的人来了。
车祸是对方全责,除了医药费,还赔了一笔误工费和营养费。
钱打到云山卡上那天,她跟张强说:“把你借的钱还了吧。”
张强点点头,接过她的手机:“我帮你转。
你躺着别动。”
云山看着他低头摆弄手机的样子,心里踏实了不少。
她想着,等腿好了,就赶紧接活,把剩下的钱存起来,早点跟张强把婚事定了。
可从那天起,张强就变得不对劲了。
他来医院的次数少了,有时候云山给他发消息,半天都不回。
问起时,他就说“在给你跑报销的事”,或者“朋友催着还钱,我得去凑钱”。
云山心里犯嘀咕,却没往坏处想。
首到有天,她想给妈妈转点钱,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卡上的余额几乎是零。
她愣了半天,以为自己看错了。
反复查了好几遍,确实没错——那笔赔偿款,除了付医药费的部分,剩下的几万块,全都转到了一个陌生的账户里。
她手抖着给张强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张强,我卡上的钱呢?”
她声音发颤。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张强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哦,我给你存起来了。
怕你乱花,转到我卡上了。”
“哪个卡?”
云山追问,“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了你不是得操心吗?”
张强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不耐烦,“我这不是怕你着急嘛。
等你好了,我再给你。”
“你现在给我转回来。”
云山咬着牙说,“我要给我妈转钱。”
“我现在没在市里。”
张强说,“等我回去再说吧。
我这边忙着呢,先挂了。”
电话被匆匆挂断了。
云山握着手机,浑身发冷。
她突然想起张强最近的反常,想起他躲闪的眼神,想起他接电话时总是避开她……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一下子串了起来,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得她心口生疼。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杖走到窗边。
院子里的薄荷和月季没人管,己经蔫得不成样子。
她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
那天下午,张强没再来。
晚上,云山给他发消息,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打电话,也成了空号。
她拖着伤腿,去了他们住的那个小院。
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屋里空荡荡的,张强的东西都不见了——他的衣服,他的登山包,他给她淘来的那个镜头盖,全都没了。
只有桌上留着一张纸,上面是张强潦草的字迹:“云山,对不起。
我欠了赌债,没敢跟你说。
那笔钱我先用了,等我挣了钱就还你。
你好好养伤,别等我了。”
寥寥几行字,像一把钝刀,割得云山五脏六腑都疼。
她原来以为的“好好过日子”,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她以为的“伞下的光”,其实是裹着糖衣的谎言。
他哪里是做户外向导的,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赌徒。
他哪里是心疼她挤公交,不过是想找个能让他安稳落脚的地方。
他花的每一分钱,吃的每一顿饭,都是她起早贪黑挣来的。
最后,就连她用半条命换来的赔偿款,他都骗得一干二净。
妈妈赶过来的时候,看见云山坐在地上,手里攥着那张纸,眼泪把纸都浸透了。
“傻孩子,”妈妈抱着她哭,“咱们不跟他计较了,咱们好好养伤,以后好好过日子。”
云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哭。
哭她的天真,哭她的愚蠢,哭她那场像笑话一样的爱情。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慢。
云山在家养伤,妈妈来照顾她。
腿好得差不多了,她就重新拿起相机。
只是再拍不出以前那种温暖的照片了,镜头里的风景,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清。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拒绝了。
不是不想再谈恋爱,是不敢了。
总觉得别人对她好,都是有目的的;别人说爱她,她都觉得是假的。
有次去郊区拍片子,路过当初遇见张强的那个公交站台。
还是深秋,风卷着落叶,跟那天一模一样。
只是站台上空荡荡的,没有举着伞的男人,也没有傻乎乎的她了。
她站了一会儿,拿出相机,对着空荡荡的站台拍了张照。
照片洗出来,放在相册的最后一页。
偶尔翻到,还是会愣神。
但心里己经不疼了,只是有点空。
像老城区那个小院,春天来了,薄荷和月季又长出来了,可院子里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散了,山空了。
她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只是偶尔在某个下雨的晚上,她还是会想起那把歪了的伞,想起那个说“咱们好好过日子”的人。
然后轻轻叹口气,拉过被子,把那些零碎的回忆,都盖进无边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