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二次人生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城市上空,给霓虹闪烁的街道蒙了层磨砂玻璃似的滤镜。
秦岩坐在温景然的车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真皮座椅的纹路,鼻息间萦绕着对方身上惯有的雪松古龙水味——曾经他很迷恋这个味道,觉得它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克制,带着上位者的从容。
“在想什么?”
温景然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
他刚结束一台长达八小时的脑科手术,白大褂的袖口沾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丝毫不见疲惫,“下周的学术会议,确定不去了?”
秦岩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没说话。
三天前他刚递交了辞呈,也推掉了那封来自哈佛医学院的邀请函。
温景然当时的表情很微妙,像在看一件偏离预设轨道的精密仪器。
“阿岩,”温景然转动方向盘,车子平稳地拐进一条僻静的林荫道,“你最近很不对劲。”
秦岩的指尖猛地收紧。
他确实不对劲。
从三天前那个雷雨夜开始,他总是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刺耳的刹车声,看见一片刺目的猩红里,林飞新扑过来的身影。
那个总是穿着冲锋衣、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男人,那个被他刻意疏远了五年的发小,像个顽固的病毒,突然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我只是累了。”
秦岩别过脸,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
车窗外的雨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用指甲急促地叩门。
温景然没再追问,只是抬手调大了车内的暖气。
秦岩感觉后颈泛起一阵熟悉的凉意——上一世,就是在这条路上,这辆车突然失控,冲向了路边的护栏。
他记得温景然当时诡异的笑容,记得安全气囊弹开时的窒息感,更记得透过破碎的车窗,林飞新疯了一样冲过来的样子。
“小心!”
秦岩猛地回神,失声喊道。
几乎是同时,前方路口突然冲出来一辆失控的货车,远光灯像两柄淬了毒的长矛,刺破雨幕首首射来。
温景然的反应快得惊人,猛打方向盘的同时踩下刹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瞬间撕裂了雨夜,刺耳得像是要把人的耳膜剜下来。
秦岩的身体在惯性作用下狠狠撞向前方,安全带勒得他肋骨生疼。
他看见温景然侧过脸,嘴角勾起一抹与平时温和截然不同的弧度,像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然后,他就看见了林飞新。
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路边,浑身湿透,黑色冲锋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结实的轮廓。
他像是凭空出现的,又像是在这里等了很久,在货车撞过来的瞬间,几乎是凭着本能扑向了副驾驶座的位置。
“秦岩!”
林飞新的声音穿透了金属扭曲的巨响,穿透了玻璃碎裂的脆响,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恐惧和绝望。
秦岩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林飞新趴在破碎的车窗上,额角的伤口正在汩汩地流血,染红了他半边脸颊。
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此刻像被暴雨淹没的湖泊,慌乱得不成样子。
“别睡……秦岩,看着我……”林飞新的手穿过破碎的车窗,颤抖着抚上他的脸,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我错了,阿岩,我不该走的……你撑住,我这就救你出来……”秦岩想说话,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甜。
他看见林飞新颈间那条银链,链坠是片小巧的银杏叶,还是他十八岁生日时送的。
当年他随口说喜欢银杏,第二天林飞新就跑遍了全城,找工匠打了这个吊坠。
后来他出国,林飞新去了边境,这条链子却一首被他戴着,磨得发亮。
雨更大了,混着血腥味漫进秦岩的眼眶,视线开始模糊。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的雪夜,也是这样一个让人不安的夜晚。
林飞新翻墙跳进他家院子,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花,像落了一层星星。
“我跟我爸吵架了。”
少年期的林飞新,声音还带着没褪去的青涩,手里攥着一个皱巴巴的馒头,“他说我成绩不好,将来只能去工地上搬砖。”
那晚他们挤在秦岩的单人床上,盖着同一条薄被。
林飞新的脚冻得冰凉,偷偷往他腿间钻,被他笑着踹了回去。
窗外的雪簌簌地下着,屋子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秦岩背对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贴在自己后颈的呼吸,温热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汗味,像一团烧不尽的火,慢慢熨帖了他心底某处的褶皱。
“阿岩,”黑暗中,林飞新突然小声说,“等我以后挣了钱,就买个带院子的房子,种满银杏树。”
秦岩没接话,只是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把被子往他身上多盖了些。
意识像是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深海,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
秦岩最后看到的,是林飞新试图掰开变形的车门时,被金属划破的手掌,鲜血滴落在雪地里,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
真傻啊,林飞新。
他想笑,眼角却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很快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干净。
……消毒水的味道是突然钻进来的,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秦岩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喉咙里还残留着那股铁锈般的腥甜。
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悬挂着的输液瓶正在缓慢地滴落液体,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这是……医院?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
死在那场精心策划的车祸里,死在林飞新撕心裂肺的呼喊里。
秦岩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手臂却传来一阵酸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皮肤白皙,虎口处光滑一片,没有那道替林飞新挡酒瓶时留下的疤痕。
这不是他的手。
或者说,不是他三十五岁时的手。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目光慌乱地扫过病房。
墙上的电子日历清晰地显示着一串数字:20XX年6月17日。
五年前。
他医学院毕业的那天。
秦岩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记得这一天,记得清楚得像是昨天才发生过。
就是这一天,他在这间病房里,拒绝了林飞新酝酿了整整十年的告白。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落在林飞新局促不安的脸上,给他额前的碎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个总是大大咧咧的男人,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都带着颤音。
“阿岩,我……林飞新,”秦岩打断了他,声音冷得像冰,“我们是兄弟,仅此而己。”
他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白大褂上的纽扣。
他听见林飞新倒吸冷气的声音,听见他转身时撞在门框上的闷响,却始终没有回头。
后来他才知道,林飞新那天在病房外站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就递交了去边境医疗队的申请,一去就是五年。
而他,在拒绝林飞新之后,跟着温景然走了。
走进了那个男人用温柔和前途编织的牢笼,一步步走向毁灭。
“秦先生,您醒了?”
护士推门进来的声音打断了秦岩的回忆。
她手里拿着病历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感觉怎么样?
医生说您只是轻微脑震荡,没什么大碍。”
秦岩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谁送我来的?”
“是一位姓林的先生。”
护士翻着病历夹,语气带着些微的感叹,“他把您送来的时候急得不行,手都在抖。
刚才才走没多久,说晚上再过来给您带排骨汤。”
姓林的先生。
林飞新。
秦岩的指尖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布料被揉得发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瓶的滴答声在空旷地回荡,敲打着他的耳膜,也敲打着他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转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比下午更大了些。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
秦岩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悔恨,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上一世,他欠林飞新的,欠得太多了。
欠他一个回应,欠他一句道歉,欠他一个本该属于他们的未来。
温景然,猎食者,时空悖论……那些纠缠了他半生的阴谋和痛苦,那些让他失去一切的背叛和算计,这一世,他都会亲手讨回来。
老天既然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就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温景然”三个字。
秦岩看着那个名字,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像结了层冰。
他没有接,任由手机在寂静的病房里,一遍遍地响着,像在为上一世的自己,奏响一曲迟来的丧钟。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秦岩知道,这场雨总会停的。
而雨后的阳光,会照亮他和林飞新,重新开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