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灶房
脑海里一边想着一边祈祷,一定不要是来自那个温暖的、宁静的屋子。
可那声音实在太过于熟悉,哪怕极力掩盖也难以忽略的熟悉。
这声音狠狠捅穿了和时祺内心最后一丝希望,她手里的推车“哐”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摇动了几下,几个坛子跟着砸碎在地上。
来不及顾那满地的狼藉,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间觉得一定发生了大事,心也跟着猛地往下一沉,沉得发慌发冷,手脚瞬间僵木。
她朝着声音的的方向带着趔趄地扑过去。
是灶房。
灶房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让人慌张的、可怖的缝隙,里面没有往日一派幸福的宁静,只有可怕的寂静,还有时宜那短促、惊恐的抽气声,一声声割在人心上。
时祺一把撞开那扇之前无数次推开的木门,可这次的门轴却不再伴随着阿妈温暖的招呼声。
此刻灶房里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子,猛地刺进了她的眼睛,打碎她心里那关于家庭的所有代名词。
阿妈趴在冰冷、沾着柴灰的地上,就在那个阿贵叔刚刚打出的木柜子前,她倒下的姿势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一只手向前竭力地伸着,五指张开,痉挛似的僵在半空,极力地想抓住柜子腿站起来,仅仅只差着一寸就抓住了。
多年以后,和时祺回忆起这个场面,只觉得那短短的一寸,就是隔开阿妈和姐妹俩的天堑。
就在她倒下的地方,那只她常用的木瓢歪倒着,滚到了墙角,里面的水泼洒出来,在灰扑扑的地面上蜿蜒出一条长长的湿痕。
灶房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骤然离去的空洞气味。
和时祺的腿脚一下子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喉咙里堵着硬块,噎得她眼前发黑。
“阿妈!”
身后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一下子才让她拔开了脚。
“阿妈!
你醒醒!
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时宜的哭声是破碎的,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回头看向姐姐:“阿姐!
阿姐!”
“你快来看看啊!
阿妈怎么了!”
带着眼泪的哽咽声让和时祺一时脸颊全湿。
她身体一时不受控制,踉跄着扑跪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坚硬冰凉的地面上。
她伸出手,指尖抖得不成样子,轻轻拂开阿妈的头发。
那张脸灰败得很,嘴唇微微张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温热的字眼。
和时祺又把耳朵凑近阿妈鼻子边,用尽全身力气去捕捉一丝微弱的气息。
没有。
什么也没有。
和时祺张着嘴,想哭,可喉咙里巨大的悲伤堵在那里,让她喘不上气。
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时祺?
时宜?
家里怎么了?”
焦急的询问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
是隔壁的邻居白阿妈,她那洪亮热情的嗓门带着惊慌自言自语:“老天爷!
这动静…别是…别是出大事了?”
她推开门,看到地上无声无息的和家阿姐,再看到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和时宜和旁边毫无生气的和时祺,白阿妈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死死捂住了胸膛。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白阿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她几步抢到近前,想伸手去扶时宜,又怕伤到她,手在半空中抖着,不知所措。
时宜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双手徒劳地想去拉扯阿妈僵硬的手臂:“阿妈!
你起来!
起来啊!
白阿妈来了!
你看看啊!”
白阿妈也跟着抹眼泪,声音哽咽:“阿姐…老天爷不长眼啊…”她俯身想把两姐妹抱起来,“好孩子,别哭了,别哭了啊,当心哭坏了身子…来,白阿妈抱抱…”时宜伏在白阿妈肩头,泪水无声地流淌。
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绝望的哭声中,一丝冰冷的异样感迅速地浮了上来。
阿妈身体平时压根没有问题,郎中上星期来看只不过有些贫血,所以,到底是怎么不在的?
所以,极可能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她的眼神定格在那只手上。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了。
白阿妈还在低低地劝慰着两姐妹,阿妈的男人也赶过来,哀哀地摇着头。
日子在一种麻木而沉重的哀悼中,被拉扯着向前挪动。
邻居们心疼这两个十几岁的姐妹,纷纷来帮忙。
阿妈永远地躺在了山后的土丘,那天云层很厚。
日子突然变得苦涩。
阴郁沉甸甸地压在小院的每一寸空气里,也压在姐妹俩的心头。
时宜常常蜷在灶房冰冷的角落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大眼睛红肿着,空洞地望着灶膛里早己熄灭的死灰,小脸上没了往日的鲜活,也不主动说话,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的木然。
时祺咬着牙,默默撑起了这个骤然倾塌的家。
她得学着阿妈的样子,去田里照看那几垄维生的菜蔬,还得去河边浆洗衣物。
她努力让自己变成阿妈的样子,为了自己,也为了阿妹。
她得让一切看上去好像从未改变。
只是那灶房她再也不敢去碰,村子里的人都刻意招呼两姐妹来家里吃饭,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各人家里换着花样的菜饭,两姐妹吃着却毫无滋味,可不想辜负阿伯阿妈的好意,努力挤出笑容大口吞咽。
只是夜深人静,和时祺一遍遍告诉和时宜,要撑住,为了阿妈,也必须撑住。
阿妈的头七快到了。
按照村里的老规矩,该把亡者生前贴身的衣物整理出来,清洗干净,好烧给那边的亲人,让逝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穿得体面干净。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地透出些暖意,懒懒地斜照进堂屋。
两姐妹搬出了那只沉甸甸的旧樟木箱子。
箱子放在墙角很久没动过了,箱盖掀开,一股皂角香扑面而来。
这熟悉又陌生的气味,瞬间将和时祺淹没。
她怕妹妹又难受得紧,便说:“阿妹你去扫扫院子的地,干干净净才好。”
时宜抬起眼睛用力点头:“好。
阿姐我来。”
她一件件取出里面的衣物,动作缓慢而轻柔,粗布的,靛蓝的,灰褐的,每一件都洗得干干净净。
“阿姐,你看这个。”
和时宜把一块宝蓝色布料放到她眼前。
两姐妹眼神交换了一下。
这布料极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