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窗框、尘埃与凝固的剪影
窗框是暗红色的铁锈,边缘剥蚀,像凝固的血痂,将外面那片铅灰色的天空切割成几块冰冷的几何图形。
尘埃在有限的光柱里悬浮、旋转,无声无息,是这间老旧教室里唯一活跃的微尘。
靠窗第三排。
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轮廓**。
一个凝固的、沉默的剪影。
他侧身坐着,朝向窗外那片凝固的铅灰。
洗得发白、布料硬挺的校服外套,裹着一个过分单薄的肩膀线条。
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大部分侧脸,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下颌线条,紧绷着,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岩石。
他的姿态很首,却并非挺拔,而是一种深陷于自身重力般的僵首,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悬吊着,又或是被某种沉重的过往压铸成这般模样。
窗外的景象——枯枝、灰墙、远处烟囱喷吐的污浊烟雾——似乎只是他沉默的背景板,并未真正映入他深潭般的眼底。
那双眼窝的阴影很深,像两个小小的黑洞,吸走了周围本就稀薄的光。
没有名字,没有细节,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存在感**。
像一枚生锈的铁钉,深深楔入这沉闷教室的一角,成为背景噪音中一个静止的、却无法忽视的锚点。
* * *窗外的世界,是同一块肮脏画布的另一面。
风,带着初冬的尖啸,在光秃秃的悬铃木枝桠间穿梭,发出空洞而持续的呜咽。
卷起地上枯死的落叶,那些蜷缩的、失去生命的棕色碎片,像被无形之手随意抛掷的纸屑,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墙壁。
天空是凝固的铅块,低垂,厚重,透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灰蓝。
空气里弥漫着远处工厂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硫磺味,混合着城市角落永远散不尽的尘埃气息。
教室里的空气凝滞、浑浊,带着粉笔灰、旧木头和青春期汗腺分泌出的微弱躁动混合的沉闷味道。
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旋转,扇叶切割着浑浊的光,投下不断晃动的、令人昏沉的影子。
嗡嗡的低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压抑的咳嗽,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班主任的声音,像一块粗糙的砂纸,突然刮擦过这片混沌:“‘亲近自然’,‘集体精神’……学校决定,明日远足,落霞谷。
全员。
必须参加。”
“必须”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教室的噪音池,激起几圈小小的涟漪。
有人低声抱怨,有人兴奋地交头接耳,更多人只是麻木地听着。
林烬坐在教室中段靠后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她没有缩在角落,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块溪流中沉默的石头。
一件洗得发灰、袖口和领口都磨出毛边的旧外套裹着她,颜色几乎与教室的灰暗融为一体。
深色的裤子膝盖处颜色稍浅,是无数次摩擦留下的印记。
她的头发是枯草般的黄褐色,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但没什么血色的额头和一张过于平静的脸。
没有羞赧,没有不安,只有一种近乎野草的、安静的存在感。
她对远足的消息没有特别的反应,眼神淡淡的,掠过前排攒动的人头,没有焦点,只是在扫过窗边那个凝固的剪影时,视线有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那片剪影依旧凝固着,对讲台上的宣布毫无反应,仿佛班主任的声音只是掠过石像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窗外的铅灰色天空,是他沉默的背景。
* * *翌日清晨,天空依旧是那块凝固的铅毡,边缘被寒风撕扯得更显狰狞。
第七中学空旷的操场上,几辆漆皮斑驳、锈迹狰狞的旧式大巴车,像几头被遗弃的钢铁巨兽,趴伏在冰冷的晨光中。
引擎发出低沉、断续的喘息,排气管喷吐着灰白色的浊气,瞬间被凛冽的寒风撕碎、卷走。
学生们像一群被驱赶的、色彩杂乱的鸟雀,裹着厚薄不一的御寒衣物,带着各异的情绪——兴奋、倦怠、麻木——喧闹着涌向敞开的车门。
呼喊声、背包碰撞声、引擎的轰鸣,在冰冷的空气中搅拌成一团混沌的噪音。
林烬背着一个小小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安静地缀在人群的边缘。
那件灰外套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眯着眼,抵挡着迎面刮来的冷风。
她走得不快不慢,步伐平稳,旧布鞋踩在布满细小砂砾的冰冷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她快要走到其中一辆大巴车尾部时,侧面一个嬉笑打闹的男生为了避开同伴的推搡,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沉重的背包狠狠撞在林烬的肩胛骨上!
“唔!”
一声闷哼被压在喉咙里。
巨大的冲力让她瘦小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脚下踩到一块凸起的、结冰的泥块,鞋底猛地一滑!
世界在她眼前骤然倾斜、旋转!
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带着无情的引力向她急速扑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
耳边是风声的尖啸和远处模糊的惊呼。
视野的边缘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车轮肮脏的橡胶。
就在她即将重重摔向地面的瞬间——一只手。
一只同样冰冷、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侧后方抓住了她即将撑地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瞬间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硬生生将她失衡的身体拽了回来!
林烬踉跄一步,险险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
她惊魂未定地、几乎是本能地顺着那只抓住她手腕的手,猛地抬起头——视线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是那个窗边的剪影。
沈砾。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侧方。
此刻,他微微低着头,那双眼睛近在咫尺。
不再是模糊的阴影,而是无比清晰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瞳孔极黑,像两粒冰冷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曜石。
眼白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血丝。
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关切,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漠然的专注和一股尚未散去的、拽回她时爆发的原始力量。
这力量与他过分单薄的体型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林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的冰冷坚硬,指节像嶙峋的石头,硌着她的腕骨,留下清晰的痛感。
他抓得很紧,仿佛抓住的不是一个同学,而是一件即将坠入深渊的、必须被阻止的物品。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只有寒风在他们之间呼啸穿梭,卷起地上的尘土。
沈砾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然后,他像确认物品己经归位般,那只冰冷的手骤然松开。
力道消失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温度,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接触从未发生。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空气中的一个障碍物。
他微微侧身,像一道沉默而迅捷的影子,绕过僵在原地的林烬,径首走向大巴车前方,很快便消失在拥挤上车的人流中,重新变回一个模糊的、移动的背影。
林烬站在原地,手腕上被他抓握过的地方,残留着一圈清晰的、冰冷的痛感和皮肤下迅速泛起的红痕。
寒风卷过,吹起她额前枯黄的碎发。
她看着沈砾消失的方向,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困惑,以及一丝被那冰冷蛮力拽回现实后、更深沉的不安。
引擎的轰鸣声加大了,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圈红痕,又抬头望向那辆敞着门、像怪兽巨口的大巴车。
铅灰色的天空下,落霞谷的轮廓在远方的灰雾中若隐若现,像一个巨大的、布满裂痕的未知符号。
她拉了拉肩上旧帆布包的带子,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野草的平静,迈开步子,走向车门。
那片灰暗的荒野,正等待着它的乘客,而命运的齿轮,在刚才那冰冷的一握之间,己然发出了第一声艰涩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