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山把帆布包顶在头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海关大楼的探照灯扫过水面,照亮他腕间那道蜈蚣似的烫伤疤痕——三年前父亲被带走时,打翻的煤油灯在他皮肤上烙下的印记。
"同志,边防证。
"岗亭里伸出只布满老茧的手。
陆远山摸出证件时,藏在衬衣内袋的俄文账本硌得胸口生疼。
父亲在劳改农场咽气前塞给他的这叠泛黄纸页,写满了看不懂的化学公式与数字编号。
最近页脚突然出现的"罗湖桥南"西个汉字,是他追查半年来唯一的线索。
探照灯突然熄灭。
黑暗中有金属碰撞声从桥墩方向传来。
陆远山蹲下身,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滴进眼睛。
三十米外的集装箱阴影里,几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正往麻袋里塞东西。
为首的刀疤脸举起手电筒,光束扫过水面时照亮了漂浮的香烟盒——印着香港南洋烟草公司的金色商标。
"九爷的货也敢动?
"沙哑的喝骂混着广式普通话炸响。
桥洞下冲出七八个拎着钢管的身影,陆远山看见他们左臂都缠着印有"昌荣货运"字样的红布条。
钢管砸在肉体上的闷响让他胃部抽搐。
当那个虎背熊腰的刀疤脸被钢管击中后脑,像麻袋般栽进浑浊的河水时,陆远山发现自己己经翻过了栏杆。
"扑通——"河水灌进鼻腔的刹那,他想起知青返城那天。
母亲攥着***通知书倒在纺织厂门口,血泊里还飘着没发完的劳保手套。
水底像另一个世界。
陆远山抓住下沉的人影时,对方右眼下的刀疤正在渗血,染红了一片浮动的香烟盒。
铜制打火机从那人腰间滑落,陆远山拼命去够,指尖触到了刻在金属表面的模糊字迹——"陈"。
探照灯重新亮起时,陆远山正把溺水者拖上浅滩。
货运公司的人早己消失,只剩水面漂浮的几顶鸭舌帽。
他掰开对方紧握的拳头,掌心里赫然是半张被血浸透的港币,边缘还粘着些白色粉末。
"唔..."刀疤脸突然抽搐,喷出的血沫溅在陆远山衬衣上。
借着月光,他看见对方后脑的伤口里嵌着半枚生锈的齿轮。
海关钟声敲响十二下。
陆远山摸出钢笔,在俄文账本空白处记下这个雨夜的种种细节。
当他把打火机塞回对方裤兜时,昏迷的男人突然抓住他手腕,烫伤疤痕被粗糙的指腹摩挲得生疼。
"阿...姨..."刀疤脸喉结滚动,右眼的刀疤在痉挛中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陆远山僵住了。
这个称呼像把钥匙,突然打开记忆里尘封的抽屉——八岁那年,弄堂里失踪的邻家男孩总这么叫他母亲。
那个总爱把"阿姨"叫成"阿姨"的虎头虎脑男孩,左手小指有道被铁门夹伤的旧疤。
雨幕中传来警笛声。
陆远山扯下对方左手的劳保手套,呼吸骤然停滞。
月光下,小指根部淡白色的旧伤疤像道迷你闪电。
他撕开衬衣下摆包扎伤口时,发现刀疤脸腰间别着把带编号的钥匙。
黄铜钥匙柄上刻着"昌荣货运207",正是账本最后一页反复出现的数字。
警笛声逼近。
陆远山背起昏迷的男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桥南的废弃修车厂。
雨水冲淡了身后的血迹,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经过亮着霓虹的百货大楼时,橱窗里的索尼录音机正播放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修车厂铁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背上的男人突然发出梦呓:"账本...给九爷..."陆远山摸向衬衣内袋的手顿住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刀疤脸,怎么会知道父亲留下的账本?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照亮墙上的招贴画。
1985年春季广交会的宣传海报下,用红笔画着个箭头,指向罗湖桥南的某个坐标。
陆远山瞳孔骤缩——海报边缘的俄文批注笔迹,竟与父亲账本上的如出一辙。
角落里,昏迷的刀疤脸开始发烧,铜制打火机从口袋滑落,"当啷"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陆远山弯腰去捡时,听见厂门外传来皮鞋碾过碎玻璃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