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山盯着墙上那张卷边的 “劳动最光荣” 宣传画,画中女工的蓝布工装被雨水浸出深浅不一的晕染,原本明媚的笑脸此刻像哭花的妆,泪痕蜿蜒过颧骨,在泛黄的纸页上洇成诡异的蛛网。
身后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粗重,像台缺油的蒸汽机在艰难喘息。
陆远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左手腕,那里的烫伤疤痕正隐隐作痛 —— 十五年前锅炉房的蒸汽也是这样,烫得人皮肉发紧,父亲被红袖章拽走时,他撞在滚烫的铁皮管道上,留下这圈永远的年轮。
“***看够没有?”
沙哑的嗓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水泥地。
陆远山转身时,陈铁柱己经撑着缝纫机站起来,锈蚀的机针扎破了他的掌心,血珠滴在踏板上,洇进积灰的木纹里。
右眼下那道刀疤在月光里泛着青紫色,像条蛰伏的蜈蚣。
西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
陆远山在对方瞳孔里看见自己的脸 —— 同样的单眼皮,同样微驼的肩,甚至连左侧眉骨那颗淡痣都分毫不差。
只是陈铁柱的脸被风霜凿出更深的沟壑,而自己的皮肤还带着长期伏案的苍白。
“我们长得...” 陆远山的话音被打火机的火苗截断。
“放屁!”
陈铁柱猛地扯开衬衫,古铜色胸膛上盘踞着蜈蚣般的刀伤,纵横交错的疤痕在火光里起伏如丘陵。
他抓起半块碎镜片按向陆远山胸前:“你看看这细皮嫩肉,也配和老子相提并论?”
碎镜边缘划过手腕,刺痛让陆远山倒吸冷气。
他突然想起父亲最后那个眼神,混杂着恐惧与决绝,就像此刻陈铁柱眼底翻涌的东西。
“红星服装厂。”
陈铁柱用打火机照亮门楣,铜质门牌上 “1981” 的刻痕里积着绿锈,火苗舔着数字时像在灼烧一段往事,“杜九爷上个月刚吞了这块地,说是要盖舞厅。”
火苗突然剧烈摇晃,铁门外传来鞋底碾过碎石的声响,不止一个人。
陆远山拽着陈铁柱滚进墙角的布料堆,苏联产的厚呢料散发着樟脑和霉味,怀里的俄文账本站不稳,“啪嗒” 掉在地上。
陈铁柱的瞳孔骤然收缩,打火机的微光掠过账本扉页 —— 那个红色五角星印章,与他腰间 92 式手枪握把上的编号完全吻合。
那是五年前在边境线从一个苏联军官手里抢来的枪,编号末尾的 “731” 像道诅咒,刻在枪身也刻在他的命里。
“别动。”
冰冷的金属抵住陆远山太阳穴,他能闻到陈铁柱指缝里的机油味。
缓缓举起的钢笔在月光里划出银线,笔帽反射出三道影子正踹开车间大门,喇叭裤裤脚扫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九爷要的货在哪儿?”
领头的光头啐了口唾沫,锃亮的头皮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他脚边的镜片碎片里,陆远山看见陈铁柱的喉结剧烈滚动 —— 这家伙正死死盯着光头脖子上的翡翠坠子,那抹浓绿的水头,和沈墨兰发簪上的玉一模一样。
钢笔尖在账本某页轻轻一划,留下道浅痕。
陆远山突然用俄语喊出那句父亲教他的暗号:“伏特加在三号货舱。”
陈铁柱几乎同时扣动扳机,子弹擦着光头耳朵飞进缝纫机,零件迸裂的脆响里,雪白的棉絮如雪崩般涌出,瞬间吞没了半间厂房。
棉絮落尽时,三个穿喇叭裤的男人正趴在地上,额头都留着被账本砸出的红印。
陈铁柱捏着从光头口袋里摸出的码头通行证,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疤痕在脸上扯出狰狞的弧度:“明天开始,你是陈铁柱。”
他扯开自己的工装,露出里层印着 “海港搬运队” 的蓝色背心。
破晓的微光渗进更衣室时,陆远山正对着裂镜贴刀疤贴。
硅胶材质的疤痕在镜中显得无比真实,连边缘的红肿都模仿得恰到好处。
陈铁柱扔来的工作服带着海腥味,内袋里藏着半张烧焦的照片 —— 年轻的杜九爷站在苏联货轮前,西装口袋插着牡丹烟,身旁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有着和他一样瘦削的下巴,手里捏着的正是这本俄文账本。
港口的汽笛声撕开晨雾,惊飞了栈桥上的海鸥。
陆远山按了按左腕的疤痕,钢笔在通行证上勾勒出新编号,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在改写命运的轨迹。
海关大楼的喇叭里,邓丽君的歌声正缠绵地淌出来:“何日君再来...”更近处,沈墨兰的红色高跟鞋踏碎了积水中的倒影。
她撑着黑伞站在码头入口,旗袍开衩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颈间翡翠坠子在晨雾里闪着幽光。
陆远山摸了摸腰间的 92 式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昨夜陈铁柱的话:“她是杜九爷的女人,也是十五年前把你爹的举报信交给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