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无物抵春愁,
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
天涯何处是神州?
清末·谭嗣同
老天爷!你年纪大啦,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清末·直隶顺天府直辖香河县民谣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清初·孔尚任·《桃花扇:离亭宴带歇指煞》
第一章
在这个浩瀚的欧洲扩张的史诗中,扮演了显著角色的不仅有军人、商人和行政人员,还有传教士。
柏纳德
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过去、现在和将来,我永远是全能的!
耶和华
基督教耶稣浸礼会伦敦总差会,派驻直隶顺天府香河县刘公村圣以利亚福音堂牧师劳合·布里奇斯,与其说是一位神职人员,不如说更象是狡猾的骗子、卑鄙的奸商、厚颜***的江湖术士。象他那样长了满脑袋红毛猫一般的绿眼再加上一个硕大无朋的鹰勾鼻子的相貌,本来是应该意识到自已很难得到别人信任的,在待人接物上至少也要稍稍的收敛一点。但是却不然:他总以为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别人都会完全相信,彻底地拿他当做好人。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凡是参加了耶稣教会的那些清国教民都是如此。所以,只要他哪怕能够抓住任何一点点极小的机会,都要口沫横飞地夸夸其谈。
“我最亲爱的拉撒路:自从伟大的马丁·路德和加尔文等人革新了教义,把主耶稣的精神以一种平凡而又深入人心的却又完全是崭新的形式奉献在世人面前以后,基督教这个神圣的事业在全世界范围内又取得了多么大的发展哪!当然,在最开始的时候,它也遇到过重重阻力,甚至还流过宝贵的基督徒的鲜血,就象基督教刚刚在世界上出现时受到迫害一样。但是,伟大的它毕竟胜利了!那些反对过它的,不得不承认它的合法存在;那些对它举起过刀枪的,现在举起的却是橄榄枝:在今天的这个世界上,在天主教、东正教也就是希腊教之外,耶稣新教是基督世界的第三大力量,而且还呈现出如你们清国人所说有‘后来居上’之势!我亲爱的拉撒路,难道你不为这一切感到振奋吗?难道,你不为自已是耶和华与主耶稣的好儿女而感到发自内心深处的欢欣鼓舞吗?”
拉撒路或者说是教民、勘舆家、算命的兼没有牙帖的业余牲口牙子,同样是个骗子手的香河县城东门外百善庄农民辜雅廉,一本正经的对着劳合牧师深深地弯腰低头,以最诚恳的表情支持这个手舞足蹈的西洋鬼子。看他那种感动得几乎就要流出眼泪的模样,谁能想到此刻他心里念叨的竟然是这样几句话:你这条烦人的老烂狗啊,别把吐沫星子喷得人满脸都是!这些话你已经说过多少回啦?基督教在世界上有什么进展我根本没心思管,耶和华与主耶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随他们的便!就算波拉真的是马丁·路德合法的屋里人那又怎么样?你给我少说几句吧。等我跟你叨扰一点银钱的时候你那张老鬼脸别那么难看,也别那么舍不得。既然咱们他娘都是上帝的子孙,都是蒙混耶稣教这碗饭的,你就应当多给我几个,别老想着你的老婆孩子,这才是最正经的哪!自然,你这个英吉利国的老废物中国话说的确实挺好,而且有一回还说了实在话,说是天主教在大清国神职人员中比例上不能算多可是信奉的老百姓极多,我们耶稣新教的神职人员相对不能算少,可是信奉的老百姓人数就差多了,这个原因除去天主教来到清国时间早以外,主要还是我们耶稣新教的神职人员尽的心不够……
那时,劳合牧师的老婆孩子正帮着厨娘季大嫂往餐厅端饭菜,尽管隔着一道门,燉小柴鸡的清香味道还是钻进了辜雅廉的鼻孔,使得他忍不住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院子里瞟了一眼。牧师夫人是个三十多岁小巧玲珑略显丰满的白***人,从表情上看,肯定是急性子,遍布雀斑的一张圆脸总是很严厉,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好象她从出生到现在就从来没有笑过。牧师的儿子马丁则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小家伙,奉教的中国人背地管他叫小牧师,而他也的确经常帮助他那个传教士老子做些教堂里的杂务。诸如:端端放有圣餐的盘子,往受洗的新入门的教徒身上撩撩圣水等等。他对这类事情非常感兴趣,并且,表情严肃绝对不带一丁点开玩笑的意思。只是教民辜雅廉经名拉撒路的这个狡猾的中国农民偶然注意到,与牧师那鬼火般的绿眼睛不同,也与牧师太太岩石般的铁灰色眼珠两样,小牧师马丁的眼睛竟然是天蓝色的!确确实实,辜雅廉敢对着天上的耶和华与主耶稣以及漂亮迷人的圣母玛利亚发誓赌咒:牧师儿子那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完全是如同蓝天一般的颜色,和他父母哪一方都不相同。那么,难道……嗯,不错,劳和牧师的确说过,圣母玛利亚是所谓无玷受胎,也就是说没等同房甚至完全属于未婚就怀的孕,圣养父木匠约瑟挺容易的就当了个现成的爹却弄了半肚子气还想悔婚,伟大的耶稣基督最终诞生在前往圣城耶路撒冷路上别人家的马槽里。如果那样的话……辜雅廉忍不住又偷瞟瞟提着一瓶罗姆酒,并把高脚杯里的水滴甩出去同时走上台阶名字叫詹妮芙的牧师夫人,不怀好意地在心里笑道:难道,这个壮壮实实的英吉利国老娘们她也……本来嘛,她儿子的相貌就应该随他俩的任何一方!象她女儿,那个整天怪声怪气尖叫的小母耗子名字叫个什么***烂苏姗的,至少她的眼珠颜色和她的老爹一样也是鬼火绿,那就证明她的来路比较干净。至于牧师儿子嘛,无论他怎么一本正经又实实在在喜欢捣鼓耶稣教这套随爹的玩艺,保不齐他可是……嗯,没错,至少我拉撒路辜某人敢于肯定这个小小的事实:牧师夫人绝对不可能是老天爷让她怀的孕是什么无玷受胎,小马丁兔崽子也当不了第二个耶稣弥赛亚,估计他是他娘和……嗯……这玩意……够戗……辜雅廉正在如此兴灾乐祸的不敬地想着,那或许真正是暗中吃过大亏的劳合牧师如同能够钻入别人肚皮里一样,突然停止关于耶稣基督的豪论,改变口气瞪着他冷冷说道:“嗯?可怜的拉撒路,你的猥琐而又贫困的大脑在想些什么呢?记住:对于任何人来说注意力集中都是最重要的事情,胡思乱想会毁掉你的一切,这是我对你最宝贵的忠告比银子值钱!那么你就说吧,现在你特意留下来还有什么事?”
今天是教友聚会的日子,附近大约二十个村镇的五十多名奉教者凑到刘公村福音堂听劳合牧师宣讲教义。狡猾的老家伙一本正经的告诉众人:近一百年前的公元1792年,有一位叫做威廉·揆立的男子在伦敦日报上连载发表一部长文,讲述他在印度半岛传教游历的故事,于是引发英国基督教各宗派海外传教的热潮。1795年基督教公理会与浸礼会决定联合成立伦敦布道会或曰总差会,专门负责向比印度半岛更加遥远和神秘的中国大陆派遣神职人员传播基督福音的伟大而艰巨的工作。“但是最开始的那几十年很难,几乎一点成绩也没有,因为你们的皇帝太固执了,不必要的考虑也太多了。只是到了1840年以后情况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无论是耶稣新教还是天主教亦或是东正教这才能够在遥远的东方逐步站稳脚跟,你们清国的可怜民众方才得到主耶稣与耶和华的关爱……看到讲经台两边张贴的这副对联了吗?对,对,就是它:‘基督圣爱充满人间;上主神光普照大地。’一点也不错,今天的我们大家包括你们清国的许多卑微民众,就是生活在主的温暖的怀抱里嘛!”
…………
到聚会结束以后,劳合留下几个入会时间最久并且正式具备传教士资格的教民,询问他们发展新教友的情况。最近一段时间本教堂辖区在这方面几乎什么进展也没有,牧师早已恼火透顶,所以要留下这几个人教训一番。他本来没有让辜雅廉留下,一是他奉教的时间还不太长同时不具备进一步正式登记备案的华裔传教士资格,再一点就是:劳合多少有点烦这个面色青黄鼻子尖尖两只眍髅眼转来转去的家伙。不错,前段时间他确实拉进几个人奉教也算做了点贡献。但那数量太少啦!至少,和他反复到教堂打秋风相比他干的那点事又算得了什么?而且,他确实要比别的教民狡猾脸皮也厚得多。他总想找出一两件事例并且强调某些理由在教堂卖弄卖弄,显示显示,让别人相信他的能力有多大认识的人有多么广泛,今后还可能为教会的发展作出什么样的贡献等等。然后他就要哭穷,说为了主耶稣的事耽误多少生意、少干他家的多少活之类。而且他也真有本事,那些话编得就象真事一样,什么在哪个村和哪个人苦口婆心地谈了一个前晌,受他感动,那人肯定会参加教会;哪个镇的哪个牲口牙子为主耶稣的死掉过眼泪,夜里睡不着觉,不用再啰嗦,保不齐哪天他会自己跑到刘公村来找牧师大人,不让他奉教是不可能的……尽管劳合不太相信他所表白的这一切,可是红口白牙人家如此虔诚地说了那么多,又受到“那么大的损失”你总不好一毛不拔,多少得有点表示。结果,每一次也没让他空着手走。可是因为次数太多牧师大略看透了他是怎么回事,也就从心里瞧不起他,不但见面脸色不再那么和气,给的钱也很少,而且几乎就是完全不想给。作为辜雅廉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但他的脸皮就是那么厚,依然找出各种理由到教堂来献殷勤,弄得劳合牧师觉得实在有点烦。可也不能完全拒绝此人:在今日中国的这个微妙的政治环境里,要想让一个人信奉耶稣教并且正式参加教会注册身份地址等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类似辜雅廉这种人肯定用得着,必要的时候赏给他一点残渣剩菜也不能说不值得。由此,劳合也就依然耐着性子和他对付,在特意留下来的几个资格最老的教民走了以后,再勉强浪费一点时间听他说些废话。
“嗯,是这么回事,大人!”辜雅廉收起肚子里无数肮脏的念头,干咽口唾沫,自下而上地瞅瞅牧师的大鼻孔和红胡子,如同刚出娘胎般纯洁而恭敬地说。“这些天小的一直在发愁:唉!上帝啊,劳合大人为我们清国的百姓费了多少心哪?!他为了我们不再受苦,为了让我们都能得到主耶稣的保护和恩典,劝我们奉教,劝我们做耶和华的子女。可是我们清国的这帮傻瓜,这些长猪脑子的人们,不但不知恩图报,不念大人的好,还觉着谁要害他们一样,请他们奉教就象是赶他们上法场,这不是忘恩负义嘛?恨得我呀!唉,我真想把他们抓过来,拿刀挑开这些人的肚皮,看看他们长的究竟是啥肚肠,怎么就一点好赖不懂呢?嗯?嘿……”
辜雅廉拍手打掌摇头叹气,谁也不能说他这一套都是假的。劳合牧师的两鬓胡子里透出几丝笑意。当然,他肯定不会完全相信这个中国骗子,可他那种不耐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而代之以一种还能凑合着听下去的表情。辜雅廉觉得有趣,就拿定主意继续进行表演。他知道:弄洋鬼子的钱不那么容易,不花点心思费点气力是不行的。对此,他早有准备。
“前天后晌,我到西马家窝去了一趟!”他说。当然,前天后晌他去的不是西马家窝而是袁官屯,是带着罗盘给袁寿昌的老娘看坟地。上次看过一回,这次基本可以定下来。袁老二很满意:许给他五斗棒子两个白布。跑几次腿得这些东西可不能算少!再说,还管过几顿饭又喝过一斤多少刀子呢?辜雅廉知道进退,他可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总之,姓辜的明白好歹……“因为头些日子我还劝过陈在田几回,告诉他奉教有哪些好处,他差不多完全同意,就要跟我来教堂见大人。可突然的又不干了!一细问,原来他老婆听旁人说若是奉了教以后模样或许会变得象西洋国人红头发蓝眼睛,不单死了不好见祖宗,就是送她回娘家也不好进她们村!为了这他老婆要跳井,还说要抹脖子,反正是不活了,所以他要变卦。我一听这哪行?我为主耶稣费那么大劲,就要劝他进得门来,哪能为这几句屁话就把事情弄黄?所以我就特意赶到他家,自已的生意也不做,由那男人陪着,扎扎实实劝这女人一个后晌:从吃完晌午饭到再吃晚上饭,嘴皮子都要磨烂,她这才答应不再跳井也保证绝不拿切菜刀抹脖子……”
“那么,她同意她男人参加耶稣教啦?”
辜雅廉看看牧师的脸,略显狼狈地把脑袋摇了摇说没有,她倒没那么痛快。可是……“可她不是寻死觅活地不答应啦!我敢保证:只要我再花功夫费心思和她两口子说几次,一准她能答应陈在田奉了咱们的教……”
劳合轻蔑地撇撇嘴,又突然向窗外点了点头,辜雅廉注意到是牧师儿子正站在外头对着他的爹在做往嘴里扒饭的动作。他感到自己的肚子也有点饿,同时失望地预想到弄不好今天可能要落空。
“说吧!拉撒路,你还有什么事?”
劳合捻捻胡须,又整整古铜色法衣的领子冷冷地瞟着对方。平常他并***这个东西,他的打扮几乎和中国老百姓差不多,甚至鞋也是类似出家人的双牛鼻梁洒鞋只不过质量好做工更仔细一些罢了。因为今天教堂有活动的缘故,他不但穿着法衣脖子上还戴了银制的十字架。辜雅廉早就听劳合说过:耶稣新教取消一切画像雕刻等等具有偶像崇拜性质的物品,最初连十字架都不再佩戴,只是到后来出于传教的需要才重新允许恢复天主教的这些东西,但在宗教活动以外的时候依然是尽量避免的。今天气温偏高,那法衣的质地又相当结实,劳合牧师的胡子又长,实在把他热得可以,无怪乎他要几次把长满红色硬毛的大手伸到胡子底下来回摸索。但他毕竟没有换掉法衣,也没有取下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