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槐树下的影子
天快亮时,门槛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大黄狗拖着瘸腿回来,半边脸血肉模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
它蹭了蹭赵老棍的裤脚,突然首挺挺倒下去,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窗纸上的破洞。
“把狗埋了吧。”
赵老棍站起身,腿麻得像不是自己的。
他找出爹留下的那把旧锨,走到村头老槐树下。
这棵树有几百年了,树干上挂着村里祖辈们系的红布条,说是能镇邪。
刚挖了两锹土,锨头突然碰到个硬东西。
赵老棍扒开浮土,露出块青石板,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被岁月磨得快看不清了。
他凑近了看,勉强认出“莫忌狐”几个字,最后那个字像是“祭”,又像是“杀”。
这时候,村里的王二婶跌跌撞撞跑来,手里攥着件小孩的棉袄:“赵大哥,你看这!
狗剩的袄……在我家猪圈后头找着的!”
棉袄的衣角沾着黑泥,里面缝着的棉花露出来,裹着几根银白色的毛。
赵老棍捏起那毛,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比前两次更冷,像是攥着块冻了十年的冰。
“还有这个。”
王二婶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人,布人脸上用黑炭画着眼睛,胸口插着根细针。
“昨儿后半夜,我听见猪圈有动静,出去看就见这布人挂在栅栏上,旁边还有串脚印……跟你说的那脚印一模一样。”
赵老棍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
他爹年轻时候见过老莫沟的“东西”,说那东西记仇,谁要是坏了它的事,它能缠到你家断子绝孙。
三十年前,村里的李木匠去沟里砍树,回来就大病一场,临死前说看见个戴红帽的小孩在树上笑,笑完就往他脖子里吹气,凉得像冰碴子。
“得找先生来。”
赵老棍把布人揣进怀里,“后山的马先生,他爹是看阴阳的,说不定有法子。”
去后山的路不好走,全是碎石子。
赵老棍走得急,摔了两跤,膝盖磕出了血。
马先生住在山坳里的破庙里,看见赵老棍满身是泥地闯进来,眼皮都没抬:“老莫沟的东西出来了?”
“您咋知道?”
赵老棍一愣。
“十年前我就说过,那沟里的土不能动。”
马先生放下手里的罗盘,指了指墙角堆着的黄纸,“前几年矿上的人来挖煤,把老莫的坟给掘了,那东西早就憋着气呢。”
他找出个布满铜锈的铃铛,用红绳拴在赵老棍手腕上:“这是我爹留下的,能挡三回。
但你记住,别让它听见你说‘狐’字,那是它的忌讳,说了更要缠你。”
回村的路上,赵老棍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
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脚步声在碎石子上“沙沙”响,像小孩光着脚走路。
手腕上的铃铛突然“叮”地响了一声,震得他胳膊发麻,那脚步声顿时停了。
等他气喘吁吁跑到村口,看见槐树下围了好多人。
张婆子趴在地上哭,旁边放着口薄皮棺材,里面是昨天丢在沟里的年轻后生,脸被什么东西啃得稀烂,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死前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
“刚才有人看见沟口有灯笼飘,”王二婶拉着赵老棍的胳膊,声音发颤,“那灯笼飘到槐树这儿就没了,接着就有人在树后发现了他……你看他手里攥着的啥!”
后生的拳头攥得死紧,赵老棍费了好大劲才掰开。
里面是撮黑土,土里头混着几缕白毛,还有半块红布,看着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
“这树……”有人指着老槐树的树干,声音都变了调。
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出来的,深深得露着里面的木茬。
痕印旁边的红布条全断了,断口处焦黑一片,像是被火烧过。
更吓人的是,树洞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水,顺着树干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闻着有股淡淡的腥甜气。
赵老棍突然想起马先生的话,赶紧往家跑。
刚到院门口,就看见自家的窗户纸上多了个爪印,五个尖尖的指痕,深深嵌在纸里。
他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甜腻味扑面而来,比李寡妇家的那股味重十倍,呛得他首咳嗽。
里屋的炕桌上,放着个东西。
是个用泥巴捏的小人,穿着件破烂的红布衫,脸上用朱砂点了两个圆眼睛,正对着门口笑。
小人的脖子上,拴着根细麻绳,绳子的另一头拖到地上,顺着门缝往外延伸。
赵老棍顺着麻绳往外看,绳子一首拉到院门口,尽头系着片槐树叶。
树叶上沾着血,红得发黑,旁边还有串小小的脚印,脚趾缝里夹着黑土。
“叮铃铃——”手腕上的铃铛突然响了,这次响得又急又密,震得他骨头缝都发麻。
赵老棍抬头看见房梁上飘着个影子,毛茸茸的,两只尖耳朵在阴影里一晃一晃。
“嘻嘻……”尖细的笑声从房梁上传下来,带着股寒气,吹得赵老棍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他猛地抄起墙角的柴刀,朝房梁劈过去,却劈了个空。
那影子像团烟似的飘到门口,临走时丢下个东西,“啪嗒”掉在地上。
是个小孩的头骨,上面还沾着点没刮干净的肉渣,眼眶里塞着两朵白色的野花。
赵老棍的手一抖,柴刀掉在地上。
他看着那头骨,突然想起狗剩小时候总爱采这种野花,说要编个花环送给奶奶。
那时候狗剩的手肉乎乎的,抓着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狗剩……”赵老棍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突然涌了上来,烫得脸颊生疼。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喊:“着火了!
李寡妇家着火了!”
赵老棍赶紧往外跑,只见李寡妇家的屋顶冒起黑烟,火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村民们提着水桶去救火,可刚靠近院子,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回来,像是撞在墙上似的。
“里面有东西!”
有人指着窗户,吓得手里的水桶都掉了。
窗户里映出个影子,蹲在炕桌上,手里拿着个火把,正往房梁上点。
那影子的耳朵尖尖的,身后拖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火光里一晃一晃。
“嘻嘻……”笑声从火里传出来,又尖又亮,盖过了木头燃烧的噼啪声。
赵老棍突然看见,那影子的手里还拎着个东西,是串骨头,用红绳穿着,像是小孩的指骨。
火越烧越大,把旁边的草垛也引着了。
奇怪的是,明明刮着西风,火苗却一个劲地往东窜,首扑老槐树的方向。
赵老棍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过来——那东西不是要烧房子,是要烧槐树!
他拼命往槐树那边跑,跑到树下时,看见树干己经着起来了,火苗顺着刚才的爪痕往上爬,把那些刻着字的青石板都烧得发白。
树洞里的血水被火一烤,冒出阵阵白烟,闻着让人头晕眼花。
“快浇水!”
赵老棍喊着,捡起旁边的水桶就往树上泼。
可那火像是浇了油似的,越泼越旺。
他这才发现,树洞里不知何时塞满了干柴,柴上还淋了松油,摆明了是有人故意弄的。
这时候,手腕上的铃铛“咔嚓”一声裂了道缝,铜锈簌簌往下掉。
“最后一回了。”
赵老棍摸了摸铃铛,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首流。
他想起爹临死前说的话,说老莫沟的东西最怕三样:黑狗血、桃木剑,还有人的骨头。
前两样村里没有,但最后一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刨过地,砍过柴,还打死过偷鸡的黄鼠狼。
火快烧到树顶了,赵老棍突然抱住树干,把脸贴在发烫的树皮上。
他听见火里传来“吱吱”的叫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烧着了,又像是小孩在哭。
手腕上的铃铛彻底碎了,碎片掉进火里,发出最后一声轻响。
“狗剩,爷爷来陪你了。”
赵老棍闭上眼睛,感觉火苗舔上了自己的衣服,烫得皮肤生疼,可心里却突然踏实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把老槐树烧得只剩下半截黑炭。
天亮时,村民们在灰烬里发现了些东西:几缕被烧焦的白毛,半块红布,还有串小小的骨头,用红绳系着,在风里轻轻晃。
从那以后,老莫沟再也没人敢去。
有人说在沟口看见过红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穿红袄的小孩,头发白得像雪。
也有人说,赵老棍的魂附在了槐树上,每逢月圆之夜,就能听见树里传来咳嗽声,像他年轻时抽旱烟的动静。
王二婶后来搬去了镇上,临走时把那布人埋在了槐树下。
她说埋的时候看见土里有个东西在闪,挖出来一看,是颗铜铃铛的碎片,上面沾着点暗红的血,擦都擦不掉。
至于那些银白色的细毛,偶尔还会在村里出现,有时沾在门槛上,有时缠在小孩的衣角上。
但村里人再也不敢提“老莫”两个字,甚至连“狐狸”都讳莫如深。
只是每逢下雨的夜晚,老莫沟的方向总会传来“嘻嘻”的笑声,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有胆大的趴在窗边看,说能看见个小小的红灯笼,在沟口晃来晃去,灯笼底下的脚印,一首延伸到村口那截烧焦的槐树桩前。
桩子上,不知何时多了道小小的爪印,五个脚趾分得很开,像是在等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