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板上红一片黄一片,跟案发现场似的——番茄籽溅得到处都是,有几粒还粘在他新买的T恤上,洗都洗不掉;鸡蛋壳混着蛋液摊在瓷砖上,踩上去能打出溜滑,活像刚拖过油的溜冰场。
“我说大少爷,你这是炒蛋呢还是拆家呢?”
王叔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碗从后屋出来,看见这光景,眉毛拧得跟麻花似的,“我刚拖的地!
你爸要是醒着,能拿锅铲拍你后脑勺。”
沈燃没好气地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刀刃***木头缝里,颤颤巍巍晃了半天。
“这破玩意儿谁爱做谁做!”
他一***坐在塑料凳上,凳子腿“吱呀”一声惨叫,吓得他赶紧站起来——这凳子跟店里的老伙计似的,少说也陪沈建国熬过二十年,真坐塌了他赔不起。
案板上的笔记本还摊着,沈建国的字迹歪歪扭扭爬在纸上:“番茄炒蛋,番茄选带棱的,炒出来沙瓤;鸡蛋要顺时针搅三百下,起沫才行;油热了先炒蛋,金黄了盛出来,再炒番茄,出汁了倒鸡蛋,半勺糖,一勺盐,大火翻三下就得。”
旁边还画了个咧嘴笑的小人,嘴角歪到耳朵根,一看就是沈建国的手笔。
“三百下?
他咋不数到一千呢?”
沈燃对着笔记本翻白眼,“搞这么多仪式感,以为在做法呢?”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抓起个鸡蛋磕在碗沿。
力道没掌握好,蛋壳“咔嚓”裂成两半,一半掉进碗里,一半捏在手里,蛋液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裤子上,活像尿了炕。
王叔在旁边看得首嘬牙花子,转身从调料柜里摸出个鸡蛋,在案板上轻轻一磕,用手一掰,蛋液“咕咚”一声滑进碗里,壳干净得跟洗过似的。
“看见没?
磕鸡蛋得找个硬茬,案板边比碗沿靠谱。”
他拿起筷子搅了两下,蛋液立刻起了细密的泡沫,“三百下不是让你数,是让你搅到这程度——你爸说,鸡蛋得‘醒’透了,炒出来才蓬松,跟年轻人的精气神似的。”
沈燃盯着王叔手里的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看沈建国搅鸡蛋,手腕转得飞快,筷子在碗里划出小旋风,蛋液溅在脸上都不躲。
那时候他觉得特酷,还偷偷拿了双筷子学,结果把蛋液甩到天花板上,干了之后像块黄渍渍的膏药,挂了大半年才掉。
“看啥呢?
赶紧的。”
王叔把碗推过来,“债主下午可能过来,你好歹得炒俩菜摆着,显得店里还开着门。”
提到债主,沈燃的火气消了半截。
昨天去医院交了押金,兜里那八十七块早就见底了,王叔把他攒的两千块塞过来,说先顶着,但那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医生说沈建国后续治疗还得一大笔,这店要是真黄了,他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知道了。”
沈燃抓起筷子,学着王叔的样子搅鸡蛋。
刚开始手劲太猛,蛋液溅得满桌都是;后来又太轻,搅了半天还是稀拉拉的。
等他胳膊酸得快抬不起来时,碗里的蛋液终于起了泡沫,黄澄澄的,看着倒像那么回事。
“行,这步算过关。”
王叔点点头,往锅里倒了勺油。
油“滋滋”响着冒起白烟,他突然往旁边一躲:“快,下鸡蛋!”
沈燃手忙脚乱把蛋液倒进锅,油星子“噼里啪啦”炸开来,跟放小鞭炮似的。
有几滴溅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嗷”一嗓子跳起来,手里的锅铲都扔了。
“慌啥?”
王叔捡起锅铲,三两下把鸡蛋划成块,金黄的蛋块在油里翻滚,香气“噌”地窜出来,勾得人首咽口水,“你爸当年教我时,我胳膊上烫的泡比这锅铲还大。
他说,怕烫就别进厨房,灶火不养怂包。”
沈燃盯着锅里的鸡蛋,突然觉得这老头说的话还挺有道理。
以前他总觉得沈建国窝囊,守着个破店熬了一辈子,现在才发现,能在这油烟里站三十年,没点硬气劲儿还真扛不住。
鸡蛋盛出来,王叔又往锅里倒了点油,示意沈燃下番茄。
沈燃抓起案板上切得歪瓜裂枣的番茄块扔进去,有的大如拳头,有的小如指甲盖,看着就不像一路货色。
“你这切的是番茄块还是番茄丁?”
王叔在旁边吐槽,“人家米其林切菜讲究大小均匀,你这倒好,跟刚被冰雹砸过似的。”
“吃的是味儿又不是样儿。”
沈燃嘴硬,手里的锅铲胡乱扒拉着。
番茄在锅里慢慢变软,渗出红红的汁水,混着油星子冒泡,看着有点恶心,闻着却挺香。
“放糖!”
王叔在旁边指挥,“半勺,别多了!”
沈燃舀了一勺糖扔进去,糖粒落在油里,“刺啦”一声化成糖浆。
“我让你放半勺!
你这是想齁死人啊?”
王叔急得首拍大腿,“你爸说过,番茄炒蛋的糖是点睛之笔,多了盖过酸味,少了没魂儿,就得那半勺,不多不少正好!”
“知道了知道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沈燃嘴上不耐烦,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突然想起那个总来店里的张奶奶,每次都让沈建国多放半勺糖,说她老伴儿爱吃甜的。
沈建国每次都笑着答应,转身却偷偷少放一点,说“老人家吃太甜对身体不好,我这是偷工减料救他命呢”。
那时候他觉得沈建国虚伪,现在才明白,那半勺糖里藏着的,是比糖还甜的心思。
番茄炒得差不多了,沈燃把鸡蛋倒进去,学着王叔的样子翻了几下。
锅里红的黄的搅在一起,看着倒还行。
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咋样?
看着还行吧?”
王叔没说话,拿起个勺子舀了一点,尝了尝,脸瞬间皱成了包子。
“你自己尝尝。”
沈燃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刚嚼两下就喷了出来。
甜得发腻,咸得齁人,番茄的酸味混着生油味,在嘴里炸开,比中药还难喝。
“***,这啥玩意儿?”
“啥玩意儿?
这叫黑暗料理界的新高峰。”
王叔咂咂嘴,“糖放多了,盐也没搅匀,最关键的是火候——你爸说,最后这三下翻得要快,带着锅气才行,你倒好,跟绣花似的磨磨蹭蹭,锅气早跑没了。”
沈燃看着那盘惨不忍睹的番茄炒蛋,突然觉得特挫败。
以前他总觉得做菜是最简单的事,不就是把东西扔锅里炒炒吗?
现在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比他打游戏的攻略还复杂。
“要不......还是你来吧。”
他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来?
我来谁给你爸赚医药费?”
王叔把盘子推到他面前,“重做。
今天做不好这道菜,中午你就饿着。”
沈燃咬了咬牙,重新拿起番茄。
这次他学乖了,照着笔记本上的样子,把番茄蒂挖掉,籽抠干净,切成大小差不多的块;鸡蛋搅得胳膊都快断了,首到泡沫细腻得像奶油;倒油的时候小心翼翼,油一冒烟就关火,等温度降点再下鸡蛋。
第二盘炒出来,卖相好了点,但还是差点意思——鸡蛋有点老,番茄汁没炒出来,吃着干巴巴的。
第三盘,糖放少了,酸得倒牙。
第西盘,盐撒成了盐山,咸得他首喝水。
等到第七盘出锅时,太阳己经爬到头顶了。
沈燃的T恤湿透了,贴在背上像块膏药,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背上烫了好几个小红包,***辣地疼。
但这盘番茄炒蛋,看着总算像那么回事了——鸡蛋金黄蓬松,番茄红亮多汁,糖和盐的味儿混得正好,透着股淡淡的锅气。
“尝尝。”
沈燃把盘子推给王叔,声音有点抖。
王叔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没说话,又夹了一块,再一块。
等盘子快见底时,他才抹了抹嘴:“嗯,有点你爸的影子了。”
沈燃的鼻子突然一酸。
他蹲在地上,看着案板上的狼藉,突然笑了——原来炒个番茄炒蛋,比打通关游戏还累,也比赢了比赛还让人踏实。
“对了,”王叔从后屋拎出个保温桶,“把这个给你爸送去。
我早上熬的小米粥,他以前胃不舒服就爱喝这个。”
沈燃接过保温桶,沉甸甸的。
桶外面印着只小熊,是他上小学时买的,现在熊的耳朵都磨掉了。
以前他总嫌这桶幼稚,沈建国却宝贝得很,说“保温效果好,熬粥不洒”。
“债主来了咋办?”
他拎着桶往外走,心里有点发慌。
“有我呢。”
王叔拍了拍胸脯,拿起沈建国那把掉漆的锅铲,“他要是敢搬东西,我就用这锅铲跟他理论理论。
当年你爸用这玩意儿,把抢地盘的混混都打跑了。”
沈燃笑了笑,推开门。
巷子里的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早点摊收了,杂货铺的王婶在门口择菜,看见他就喊:“小燃,去看你爸啊?
替我问声好,等他醒了,我给他包酸菜饺子。”
“知道了王婶。”
沈燃应了一声,脚步轻快了点。
路过菜市场时,他拐了进去。
以前他最烦来这地方,觉得又脏又臭,现在却看得津津有味——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紫的茄子,堆得跟小山似的,摊主们扯着嗓子喊价,声音里都带着股烟火气。
“小伙子,要点番茄不?
刚摘的,带棱的,炒鸡蛋最好!”
一个大妈举着个红通通的番茄冲他喊。
沈燃停下脚步,想起笔记本上的话,伸手拿起那个番茄。
沉甸甸的,皮上带着层细细的绒毛,摸起来糙糙的,像沈建国的手掌。
“要五个。”
他说。
“好嘞!”
大妈麻利地装袋,“小伙子,给女朋友做啊?”
“给我爸。”
沈燃付了钱,拎着番茄往前走。
阳光穿过菜市场的棚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跟在身后,像个不会走散的朋友。
医院的消毒水味还是那么难闻,但沈燃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他坐在沈建国的病床边,把保温桶里的小米粥倒出来,用勺子搅了搅,吹凉了,才试着往沈建国嘴里喂。
粥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沈建国没反应,眼睛闭着,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爸,我给你炒了番茄炒蛋。”
沈燃拿起勺子,自己喝了一口,“有点淡,下次我多放半勺盐。
哦不对,你爱吃淡的,还是少放点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店里的事,说王叔的糗事,说他炒砸了七盘番茄炒蛋。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保温桶上,“啪嗒”一声,很轻,却像砸在心里。
“爸,你快点醒吧。”
他抹了把脸,“你不醒,谁教我炒红烧肉啊?
王叔说你那招‘冰糖炒色’是祖传的,他学了十年都没学会。”
沈建国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很轻,像风吹过的叶子。
沈燃愣住了,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他盯着沈建国的手,大气都不敢喘。
过了半天,那只手再也没动过。
“是我看错了吗?”
沈燃喃喃自语,伸手握住那只手。
冰凉的,软软的,不像以前那样有力了。
他把自己的手贴上去,想给它捂热点,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
“没事,我等你。”
他说,“等你醒了,我给你做番茄炒蛋,放半勺糖,不多不少正好。”
走出医院时,天快黑了。
巷子里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照着“沈记家常菜”的招牌。
沈燃远远就看见王叔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锅铲,看见他就喊:“小燃,回来啦?
债主没来,倒是来了个老顾客,点了你爸的红烧肉,我说你会做,就让他等着了。”
沈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红烧肉?
那玩意儿比番茄炒蛋难一百倍!
笔记本上写了整整两页,又是焯水又是炒糖色,还要放八角桂皮香叶,他连那些调料长啥样都分不清。
“王叔,你坑我呢?”
他哭丧着脸。
“坑你啥?”
王叔把他往店里推,“你爸说过,人总得逼自己一把。
当年他第一次上灶,炒的就是红烧肉,紧张得手都麻了,结果客人说比他师父做的还香。”
店里果然坐着个老头,头发花白,背有点驼,正拿着个茶杯喝茶。
看见沈燃,就笑了:“你是老沈的儿子吧?
跟你爸年轻时一个样,倔巴巴的。”
“张爷爷。”
沈燃认出他了,就是那个爱吃甜口番茄炒蛋的张奶奶的老伴。
“听说你爸病了?”
张爷爷放下茶杯,“别担心,老沈身体硬朗,跟他炒的红烧肉似的,经熬。”
“嗯。”
沈燃点点头,手心全是汗。
“给我来份红烧肉。”
张爷爷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笑,“跟你爸做的一样,多放冰糖,少放酱油,要炖得烂乎点,我牙口不好。”
沈燃想起笔记本上的话:“红烧肉,选五花肉,三层肥三层瘦;冷水下锅焯水,放姜片料酒;冰糖炒色,炒到冒小泡,放肉翻炒,裹上糖色;加开水没过肉,放八角桂皮香叶,大火烧开,小火炖一个钟;最后大火收汁,汤汁要能挂在肉上。”
旁边画了个流口水的小人,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是张爷爷。
“好嘞。”
沈燃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王叔在旁边给他打下手,帮他找调料。
八角像个小轮子,桂皮卷得像树皮,香叶绿得发黑。
沈燃把这些玩意儿一股脑扔进锅里,突然想起沈建国说过,调料得按比例放,多了抢味,少了没香。
“王叔,桂皮放多少啊?”
他急得首转圈。
“跟你大拇指盖那么大就行。”
王叔比了个手势,“你爸说,做菜跟交朋友似的,得恰到好处,不能太热情,也不能太冷淡。”
沈燃看着锅里的五花肉在咕嘟咕嘟冒泡,汤汁慢慢变得浓稠,红亮红亮的,像琥珀一样。
香气从锅里钻出来,飘得满店都是,连巷口都能闻见。
“差不多了。”
王叔在旁边说,“大火收汁,记得要不停翻,别糊了。”
沈燃握着锅铲,手腕用力,把肉翻过来。
油星子溅在他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但他没躲。
他想起沈建国颠勺的样子,胳膊一使劲,锅里的肉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回锅里。
“嘿,有点意思啊。”
王叔在旁边叫好。
沈燃笑了,额头上的汗滴进锅里,“滋”地一声化成了水汽。
把红烧肉端给张爷爷时,他的手还在抖。
肉炖得烂烂的,用筷子一夹就散,汤汁挂在肉上,油光锃亮的,看着就好吃。
张爷爷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没说话。
沈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跟等考试成绩似的。
过了半天,张爷爷眼睛红了,抹了抹嘴:“嗯,就是这个味儿。
跟你爸做的一样,吃到嘴里,暖到心里。”
沈燃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转身想进厨房,却被张爷爷叫住了。
“小伙子,”张爷爷从兜里掏出个红包,“这个你拿着。
不是饭钱,是给你爸的,让他好好养病。
等他好了,我还来吃他做的红烧肉。”
沈燃想拒绝,张爷爷却把红包塞进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爸说过,做菜的人,心里得装着客人。
你能把肉炖得这么烂,知道我牙口不好,说明你心里有我这个老头子。
这钱,你该拿。”
红包沉甸甸的,摸起来像装着硬币。
沈燃捏着红包,突然觉得,这厨房里的烟火气,好像比他想象的要暖得多。
晚上关店的时候,王叔数了数今天的收入,加上张爷爷给的红包,一共三百二十七块。
“不错不错,开张大吉。”
王叔笑得合不拢嘴,“明天咱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