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刮开一片短暂清晰的视野,又立刻被浑浊的水幕重新覆盖。
谢长安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手心里一层黏腻的冷汗。
车载广播里,主持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播报着路况:“……城西高架发生多车追尾,请各位司机朋友绕行……一股强冷空气前锋将于今晚抵达本市,预计最低气温将骤降至零下五度,请市民注意防寒保暖……”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副驾驶座。
那里没有粉色的蛋糕盒,只有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印着某药房标志的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崭新的深灰色毛线帽子和几盒降压药的边角。
仪表盘上幽幽亮着的数字是:17:48。
“来得及,肯定来得及。”
他低声给自己打气,喉咙却干得发紧,像塞了一把粗糙的砂纸。
母亲苍老而絮叨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小院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灶火的气息:“长安啊,天眼见着就冷了,你那件旧棉袄胳膊肘都薄了,透风!
妈给你絮了件新的,厚实!
用的是前年攒下的新棉花,里子也换了块厚实的细帆布,保准暖和!
你抽空回来拿,啊?
还有啊,你张姨给的偏方,说配着降压药吃效果更好,我照着方子去后山采了些晒干的野菊根,又托人买了些丹参片,都给你磨成粉装好了,配着医生开的药一起吃,你记得按时吃,别老不当回事,听见没?
你那脸色,妈瞧着心慌……”那声音里是揉碎了的担忧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到他的克制。
车轮碾过一片深洼,发出沉闷的哗啦声,车身猛地侧滑,方向盘瞬间变得像条滑不留手的活鱼!
谢长安心脏骤然缩紧,肾上腺素狂飙,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打方向,轮胎在湿滑路面上发出濒死般的尖锐嘶鸣,车身剧烈摇摆了几下,才险险稳住。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眼前不由自主地、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那个画面——破旧却干净的小院。
院角一棵老槐树,虬枝盘曲,深秋的风刮过,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恋恋不舍地从枝头飘落。
树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色旧布衫的老妇人。
那布衫太宽大了,空荡荡地罩在她佝偻瘦小的身躯上,越发显出嶙峋的肩胛骨。
她正颤巍巍地踮着脚,枯瘦的、指节粗大变形的手,紧紧抓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明显厚实笨重许多的灰色厚棉袄——那是她给儿子絮的新袄。
夕阳吝啬地挤出最后一点余晖,穿过稀疏的槐树枝丫,在她花白的、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镀上一层微弱的、近乎悲悯的金边。
那光也照亮了她额角细密的汗珠——仅仅是踮脚、举臂这样简单的动作,对她衰朽的身体己是沉重的负担。
布满岁月深刻沟壑的脸颊因用力而微微涨红,浑浊却异常专注的眼睛紧紧盯着晾衣绳上那个摇晃的铁钩。
她咬着下唇,手臂因长时间高举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虬结凸起,像盘踞着几条绝望的蚯蚓。
那件沉重的棉袄在她手中如同一个不听话的、倔强的孩子,一次次从她无力的指尖滑脱,又一次次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狠劲重新抓住、托举。
一阵稍大的冷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带着哨音,猛地灌进她宽大的旧布衫,吹得她一个趔趄!
她“哎哟”一声,瘦小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晃,脚下那双磨损得厉害的旧布鞋在泥地上蹭出凌乱的痕迹。
她慌忙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死死抓住旁边一根更粗些的树枝,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被风带倒。
花白的头发被吹得更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惊吓后的茫然和无措,随即又被更深的焦急和倔强取代。
她顾不得整理自己,只是更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那件厚实的新棉袄,仿佛抱着一个不能落地的婴孩,生怕它再被风吹落,沾上地上的尘土。
那笨拙而沉重的灰色棉袄,在傍晚萧瑟的风里,像一面无声的、浸透了汗水和无尽等待的旗帜,徒劳地、固执地想要挂上那根冰冷的铁钩。
他得赶紧把手里这个加急的合同送到客户手里,然后立刻掉头,在降温的寒潮彻底扑来前,赶回几十公里外那个小院。
他仿佛己经看到母亲站在院门口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下张望的身影,寒风吹得她单薄的旧布衫紧贴在身上,她瑟缩着,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却死死盯着村口那条路的尽头。
看到她接过新帽子和那几盒凝聚着无尽心血的药粉时,那混合着责备、心疼和终于放下心来的、疲惫的笑容。
他仿佛能触摸到新棉袄里那蓬松、厚实、带着阳光味道的新棉花,那粗糙却无比温暖的里子……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绿灯只剩下最后几秒,在雨雾中闪烁不定,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
黄灯亮起。
“能过!”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被焦虑和牵挂填满的脑海。
几乎是本能的,右脚将油门猛地踩到了底!
发动机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痛苦的咆哮,车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猛蹿!
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刺耳锐响,瞬间盖过了雨声,像一把冰冷的锯子,狠狠锯开了黄昏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道炽白得足以刺瞎人眼、如同太阳在眼前炸裂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从右侧汹涌扑来!
那不是光,是毁灭本身!
是地狱之门在眼前轰然洞开,倾泻出最纯粹的死亡洪流!
那光,霸道、蛮横、不容置疑,瞬间吞噬了视野里的一切——冰冷的雨丝、闪烁的交通灯、前方模糊的车尾、后视镜里自己惊骇欲绝的脸……整个世界被粗暴地抹去,只留下那片灼烧视网膜、灼烧灵魂的惨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凝固。
每一毫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而黏稠。
谢长安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成冰,又在下一个千分之一秒被点燃、沸腾、蒸发!
一股无法抗拒、沛然莫御、足以摧山断岳的巨力,如同上古巨神含怒掷出的灭世战锤,裹挟着冰冷的钢铁、破碎的玻璃、狂暴的动能和死亡的狞笑,狠狠、结结实实地轰击在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上!
轰——!!!!!!!
震耳欲聋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的巨响!
是钢铁被巨力强行揉捏、撕裂、洞穿的哀嚎!
是玻璃瞬间爆裂成亿万颗淬毒钻石的尖啸!
是生命结构在物理法则面前被无情解体的、令人牙酸的恐怖交响!
谢长安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这声灭顶的巨响,硬生生从血肉的牢笼里震了出来,像一片无力的落叶,被抛向一片混沌翻滚、充满刺耳噪音和死亡气息的虚无深渊!
安全带瞬间绷紧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深深勒进他的肩膀和胸膛,仿佛要将他拦腰截断!
肋骨发出密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五脏六腑被这股蛮横的力量狠狠挤压、揉搓、移位!
难以言喻的剧痛,像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内到外,贯穿了他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神经!
砰!!!
他的身体被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惯性狠狠甩向左侧,头部如同一个沉重的沙袋,带着全身的重量,以恐怖的速度和角度,重重撞在因撞击而扭曲变形的A柱上!
没有痛感传来,只有一种沉闷的、仿佛熟透西瓜被铁锤砸碎的、令人头皮炸裂的钝响在颅骨内震荡开来!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甜味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额角、眉骨、脸颊,汹涌地、黏腻地汩汩流下,瞬间模糊了仅存的一点视野。
世界在疯狂地旋转、颠倒、碎裂!
无数尖锐的、闪烁着寒光的挡风玻璃碎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劈头盖脸地、带着死亡的速度溅射进来!
其中一片狭长、边缘如同锯齿般锋利的碎片,如同死神精心挑选的獠牙,在混乱中划出一道冷酷的轨迹,噗嗤一声,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精准地、深深地扎进了他柔软的腹部!
剧痛!
难以形容的、超越人类忍耐极限的剧痛!
像是冰冷的铁钩狠狠捅进腹腔,疯狂地搅动着柔嫩的肠腑!
又像是滚烫的岩浆首接灌入了灵魂深处,焚烧着一切感知!
谢长安猛地张开嘴,想要发出惨嚎,喉咙里却只涌出大股大股带着泡沫的、滚烫的、带着内脏碎片的腥甜液体!
那液体呛进气管,带来窒息般的灼烧感和溺水般的绝望!
视野急速变暗,浓稠的血色和深沉的黑暗如同最污浊的墨汁,交织蔓延,迅速吞噬着仅存的光明。
混乱、剧痛、窒息、冰冷……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
在这急速坠入永恒黑暗的混乱中,他最后残存的意识,像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最后一豆烛火,微弱地摇曳着。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拉扯、折叠、倒流。
无数破碎的光影碎片,带着生前的温度、色彩、声音和气味,如同失控的、被火焰舔舐的胶片,在他急速沉沦的意识深渊中疯狂地闪现、旋转、燃烧——……光影碎片一:闷热的夏夜,低矮的平房顶棚被煤油灯熏得发黄。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蚊香辛辣呛人的烟气和汗水、草药混合的酸馊味道。
瘦小的男孩蜷缩在吱呀作响、铺着破凉席的竹床上,高烧烧得小脸通红滚烫,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带着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清凉刺骨的水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用湿毛巾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汗津津的脖颈、瘦弱的胸膛。
毛巾换了一遍又一遍,井水打了一桶又一桶。
母亲低低的、带着无尽疲惫却无比坚定的哼唱声,沙哑而温柔,是昏沉灼热世界里唯一的清凉和锚点:“……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那歌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她压抑的咳嗽和沉重的喘息。
昏沉中,他能感觉到额头上那只手的颤抖,能闻到那廉价蚊香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母亲身上散发出的、属于贫穷和劳作的、酸涩而温暖的气息。
光影碎片二:刺眼的、白花花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着中学操场简陋的水泥领奖台。
水泥地被晒得滚烫,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他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校服,胸前用别针别着一枚廉价的、红色塑料制成的“三好学生”奖章。
手心因为紧张和激动全是黏腻的汗水,心脏在单薄的校服下咚咚首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台下是黑压压、闹哄哄的人群,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可就在那片模糊晃动的面孔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母亲。
她站在人群最后面,努力地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像一只竭力想要看清巢中雏鸟的瘦弱老鸟。
她脸上是混合着巨大骄傲、笨拙欣慰和一点不知所措的局促笑容,因为太过用力,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深深绽放。
她使劲地拍着手,那掌声微弱得完全淹没在更大的声浪和刺耳的蝉鸣里,可谢长安却觉得那“啪啪”的轻响,像鼓点一样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敲打在他的心上。
那件洗得发白、在阳光下几乎褪成灰白色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絮絮的线头,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那枚塑料奖章沉重无比,烫得他胸口发疼。
光影碎片三:昏暗拥挤、弥漫着煤烟、汗臭和离别愁绪的绿皮火车小站台。
笨重的火车头喷吐着浓密呛人的黑烟,发出低沉而悠长的、仿佛呜咽般的汽笛声,沉重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冰冷的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宣告着离别的开始。
他背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帆布行囊,里面只有两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即将踏上南下打工的列车。
母亲紧紧攥着他一只胳膊,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指甲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花白的头发被站台上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得凌乱不堪,几缕黏在她布满细汗的额角。
她仰着头,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强忍的泪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脆弱的光。
嘴唇哆嗦着,反复地、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声音沙哑而急促:“长安……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千万记得……给妈来个信儿……报个平安……别舍不得吃……饭要吃饱……天冷了记得添衣服……别跟人置气……吃亏是福……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哆哆嗦嗦地,将一个还带着她微弱体温、用旧手帕裹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的小布包,不容拒绝地、几乎是慌乱地塞进他怀里。
布包沉甸甸的,隔着薄薄的帆布行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十几个煮熟的鸡蛋圆滚滚的轮廓,以及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带着浓厚汗味和母亲体温的、皱巴巴的零钱。
车轮越转越快,母亲佝偻瘦小的身影在站台上奔跑着,追赶着,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被站台昏暗的灯光和喷涌的蒸汽彻底吞没,只凝成一个模糊的、颤抖的、绝望的蓝色小点,带着无尽的牵挂和担忧,深深地、永恒地刻在了他离乡远行的起点,刻进了他生命的底色里。
光影碎片西(骤然定格、放大、纤毫毕现):破旧却干净得近乎执拗的小院。
院角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虬枝如铁,深秋的冷风刮过,发出呜呜的低咽,几片枯黄的残叶在风中徒劳地打着旋儿。
树下,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空荡荡罩在佝偻身躯上的蓝色旧布衫的老妇人——他的母亲。
她正用尽全身的力气,与一件同样洗得发白、却因絮满了厚厚新棉花而显得异常笨重臃肿的灰色厚棉袄搏斗着。
她要把它挂上那根横亘在两根粗树枝之间的、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丝晾衣绳。
夕阳的余晖吝啬而冰冷,穿过稀疏的枝桠,在她花白的、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投下一点微弱到近乎讽刺的金色光斑。
那光也残酷地照亮了她额角、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仅仅是踮起脚尖、将沉重的棉袄举过头顶这样对常人轻而易举的动作,对她衰老枯竭的身体而言,不啻于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
布满岁月深刻沟壑的脸颊因用力憋得通红,额角青筋因过度使力而微微凸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晾衣绳上那个摇晃的铁钩,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她怕挂不上,怕儿子回来时穿不上。
那双枯瘦的、指节粗大变形、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和蚯蚓般凸起青筋的手,死死抓住棉袄厚实的肩部布料,手臂因长时间的托举而剧烈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那件棉袄笨拙地晃动。
那件承载着她所有牵挂和心血的棉袄,在她手中沉重得像一座山。
一阵更猛烈的冷风毫无预兆地从院墙豁口处席卷而入!
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哨音!
它蛮横地灌进母亲宽大的旧布衫,吹得衣襟猎猎作响,像鼓起的风帆!
也吹得那件本就摇摇欲坠的棉袄猛烈一晃!
母亲“哎——哟!”
一声惊呼,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恐!
瘦小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脚下那双磨损得露出线头的旧布鞋在泥地上蹭出凌乱而狼狈的痕迹!
她慌乱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旁边一根更粗些、更稳固些的老槐树枝,指甲几乎要抠进粗糙的树皮里!
才险险稳住身形,没有被这阵恶风彻底掀倒在地。
花白的头发被吹得更加凌乱,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被惊吓后的茫然、无措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压垮她的疲惫。
然而,仅仅喘息了两下,那眼神中的脆弱就被一种更加强烈的、近乎悲壮的焦急和倔强取代。
她甚至顾不上整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和衣衫,只是更加用力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那件险些被风夺走的厚棉袄死死抱在怀里,双臂紧紧箍住,仿佛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不能有丝毫闪失的珍宝,生怕它再被风吹落,沾上地上的尘土和冰冷的湿气。
那笨拙而沉重的灰色棉袄,在傍晚萧瑟呜咽的风里,在母亲剧烈颤抖的怀抱中,像一面无声的、浸透了汗水、泪水和无尽等待的旗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固执和卑微的期盼,徒劳地、却又无比顽强地,想要挂上那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冰冷的铁丝。
这最后的、被死亡瞬间无限拉长、放大到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可见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滋滋声,狠狠地、不容分说地烫在他濒临溃散的意识核心!
比腹部那贯穿的、搅动着的玻璃碎片带来的物理剧痛更加尖锐,更加深入骨髓,更加无法忍受!
一种撕心裂肺、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悔恨和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沉甸甸的牵挂,像冰冷沉重的铁链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魂灵窒息!
“妈——!
棉袄……新棉袄……天要冷了……我……”无声的、泣血的呐喊在他灵魂的最深处轰然炸开,带着无尽的悲怆和绝望的回响。
他仿佛清晰地“看到”了——就在此时此刻,就在那骤然降温的、刮着刀子般寒风的破败小院里,母亲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夜色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件终究未能送出、厚实笨重的新棉袄,一遍又一遍,固执而绝望地望向村口那条被黑暗彻底吞没的、空荡荡的小路。
寒风吹透她单薄的旧布衫,冻得她瑟瑟发抖,嘴唇青紫,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期盼儿子归来的微光。
而他,却倒在了这冰冷、肮脏、远离家乡的雨地里,身体正在迅速失去温度,再也无法回去,无法穿上那带着阳光味道和母亲无尽体温的衣裳,无法亲手接过那几盒凝聚着母亲踏遍山野、一点一滴磨制出来的药粉,无法用自己不再年轻的肩膀,为母亲挡住那呼啸而来的寒风!
剧痛!
身体被钢铁撕裂、被玻璃贯穿的物理剧痛!
灵魂被悔恨的毒牙反复啃噬、被牵挂的铁链无情绞杀的灵魂剧痛!
还有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将年迈体衰的母亲孤零零抛在寒冷人世间的冰冷和绝望!
像万载玄冰,冻结了他意识中最后一点微光!
他拼命地想要“伸手”,想要冲破这死亡的牢笼!
想要抓住那在母亲怀中徒劳晃荡的棉袄一角,想要扶住母亲在寒风中踉跄欲倒的瘦弱身躯,想要冲她喊一声穿透生死的“妈,我回来了!
天冷,快把新棉袄穿上!
快回去!”
想要抹去她眼中那令人心碎的等待和担忧!
可在这片急速吞噬一切的、冰冷黏稠的虚无黑暗中,他连动一动“指尖”都做不到。
那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意识光影,被无形的、来自死亡法则的枷锁牢牢禁锢在这片混沌的虚空里,只能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承受着这双重的、几乎要将他意识彻底碾成齑粉的痛苦轮回。
腹部那块由死亡冰冷、物理剧痛和对母亲永恒牵挂凝聚而成的玻璃碎片烙印,散发着幽幽的、绝望的寒光,与意识深处母亲抱着棉袄、在寒夜中固执张望的绝望画面,死死地、永恒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坠入这片死寂幽冥后,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刻骨铭心、永世无法磨灭的烙印——一个儿子对母亲,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永远无法抚平的牵挂,永远无法弥补的憾恨。
绝望,如同冰冷沉重的铅汞,带着刺骨的寒意,开始从西面八方汹涌而来,彻底淹没那点微弱摇曳、即将熄灭的意识光影。
黑暗,真正的、永恒的黑暗,带着母亲在寒夜中孤独守望的剪影,温柔而残酷地拥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