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幽冥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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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不是寒风的凛冽,也不是冰雪的刺骨。

是一种更深沉、更绝对、更彻底的冷,仿佛从存在本身的根基处渗透出来,冻结了时间,凝固了空间,抽干了所有称之为“生”的暖意。

谢长安的意识就在这片冻结的虚空中漂浮着,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沉浮于万古玄冰的深海。

没有方向,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沉寂和那深入“骨髓”的、源自腹部烙印的尖锐痛楚,在无声地提醒他:属于谢长安的一生,结束了。

腹部的剧痛,那由死亡冰冷、钢铁贯穿的物理创伤和对母亲永恒牵挂所凝结成的玻璃碎片烙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尖锐的坐标。

每一次意识微弱的波动,都引来那烙印一次凶戾的撕扯,每一次撕扯,都带回那个雨夜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的触感,带回那撕裂耳膜的撞击轰鸣,带回那呛入气管的、带着内脏碎片的滚烫腥甜,更带回那灵魂深处最后定格的、令他魂灵泣血的画面——母亲在寒风中踉跄着,死死抱住那件未能送出的厚棉袄,浑浊眼中是无尽的等待与惊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

一种被牵引的感觉,如同无形的、冰冷的铁链,毫无征兆地缠上了他冰冷的意识核心。

这感觉并非温暖,而是一种不容抗拒的、带着森然秩序的、源自更高存在的引力。

他无法抗拒,甚至无法思考抗拒的意义,只能任由这股力量拖拽着他,向着某个既定的方向,沉沦。

意识在绝对的冰冷和牵引的拉扯中,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却又被那烙印的剧痛死死钉在“存在”的边缘。

周围的黑暗开始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如同浓稠的、亿万年间未曾流动过的墨汁,在某种无形的搅拌下,缓缓呈现出一种粘滞、污浊的质感。

冰冷刺骨的气息愈发浓郁,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腐朽的甜腥和铁锈混合的味道,首往意识深处钻,试图冻结最后一点残存的思绪。

哗啦……哗啦……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水声,由远及近,穿透死寂,敲打在他麻木的意识上。

那不是清澈的溪流,更像是粘稠的血浆在缓慢流淌,或是某种污秽的泥沼在亿万亡魂的践踏下蠕动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粘腻的声响。

这声音如同死亡的脉搏,单调而永恒。

脚下的“感觉”变了。

不再是虚无的悬浮,而是踩在了某种“实体”上。

冰冷、湿滑、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软腻感和细微的颗粒感,仿佛踏在亿万年间积累的、未曾干涸的、混合着骨粉与怨念的血泥之上。

他“低头”,或者说,凝聚意识的焦点向下看去——一条路。

一条由暗沉近黑、泛着污浊血光的泥土铺就的漫长道路,在无边无际的昏暗中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道路两旁,是浓得化不开、如同活物般翻滚涌动的灰雾,雾中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扭曲变形的影子在无声地哀嚎、挣扎,伸出枯骨般的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又被无形的、绝望的屏障死死禁锢,无法挣脱一丝一毫。

那灰雾本身,便是无数亡魂遗留的恐惧、不甘和最深沉的绝望凝聚而成的实体。

这便是……黄泉路?

通往幽冥的必经之途?

谢长安的意识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明悟,随即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道路两旁,并非空无一物。

一簇簇奇异的花,在浓雾的边缘顽强地、扭曲地生长着。

花瓣狭长如爪,色泽是极致的、仿佛燃烧殆尽的灰烬中最后一点余烬般的暗红,又像是凝固的、干涸了亿万年的血痂。

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同样暗红如铁、布满诡异瘤结的花茎,从污浊的血泥中挣扎着钻出,以一种痛苦扭曲的姿态,擎着那妖异的花朵,在阴冷死寂、仿佛来自九幽的风中微微摇曳。

这便是传说中的彼岸花,曼珠沙华,开在阴阳交界,连接着生与死的永诀。

它们散发出的并非香气,而是一种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灵魂战栗的甜腥腐朽气息,如同死亡本身在呼吸。

每一朵花蕊深处,都似乎囚禁着一个微弱的、痛苦挣扎的灵魂光点,那是亡魂遗留的、最深的执念与憾恨,被这贪婪的妖花汲取、囚禁,作为自身在死地绽放的养料。

凝视稍久,耳边仿佛能听到无数细碎的、饱含血泪的呓语和叹息。

谢长安的意识光影(此刻己更加凝实,呈现出模糊的人形轮廓,腹部的玻璃碎片烙印依旧清晰,如同一个散发着幽幽寒光的伤口)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麻木地、踉跄地向前移动。

脚下血泥的粘腻感令人作呕,每一次抬脚都仿佛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从泥泞中拔出的粘滞感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毛。

耳边除了那永不停歇的、粘稠的哗啦水声,便是从浓雾深处传来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抽泣,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的背景音浪,如同亿万只蚊蚋在灵魂深处嗡鸣。

黄泉路上,并非只有他一个亡魂。

前后左右,影影绰绰,都是和他一样被牵引着前行的模糊光影。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相对完整,勉强保持着人形,脸上凝固着死亡瞬间的惊骇或茫然;有的则残缺不全,肢体扭曲断裂,断裂处并非空无,而是由更加浓郁的黑气和痛苦凝聚成扭曲的残肢,拖行在血泥中,留下怨毒的痕迹;有的光影黯淡稀薄,几近消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有的则怨气冲天,在光影外围形成剧烈扭曲、翻腾的黑色漩涡,不断冲击着束缚它们的无形牵引之力,发出无声的、却能首接震荡灵魂的尖啸。

它们无一例外,都沉浸在自己的死亡余韵和巨大的失落之中,没有交流,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无形的线拉扯向前。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能量波动!

一个怨气凝聚成实质尖刺、几乎将整个光影都染成墨色的亡魂,似乎生前遭受了极大的冤屈和不公,它猛地停下了踉跄的脚步!

牵引它的无形丝线被它体内爆发的怨毒强行绷紧、拉长,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它不再向前,而是霍然转身,对着那翻涌的绝望灰雾,发出无声的、撕裂灵魂的咆哮!

它疯狂地扑向灰雾,枯爪般的光影手臂狠狠撕扯着那无形的屏障,扭曲的面容上是刻骨的仇恨和不甘,它要回去!

它要复仇!

它要撕碎那个将它推入深渊的生者世界!

“放肆!”

一声冰冷、毫无情感波动、仿佛两块生锈的巨铁在幽冥深处猛烈摩擦的断喝,如同九幽惊雷,骤然在昏暗中炸响!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首击灵魂本源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杀伐之气!

嗤啦——!

几乎在断喝响起的同时,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划破浸透鲜血的薄绢,瞬间从路旁浓雾的阴影里射出!

那光芒速度超越了亡魂感知的极限,带着一种灼烧灵魂、湮灭存在的恐怖高温,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个失控亡魂怨气最凝聚的核心!

“呃啊——!!!!!!”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仿佛亿万根钢针同时刺穿灵魂、将痛苦与恐惧放大到极致的尖嚎,并非通过空气,而是首接在所有亡魂的意识最深处轰然炸开!

那失控的亡魂光影剧烈地扭曲、膨胀,如同被投入熔岩的蜡像,在暗红光芒的灼烧下,发出滋滋作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冒出浓烈刺鼻、带着焦糊恶臭的黑烟!

它挣扎着,怨毒的黑色漩涡疯狂旋转想要抵抗,却在暗红光芒下如同冰雪消融!

仅仅一息之间,那原本怨气冲天的光影,连同那撕心裂肺的尖嚎,便如同被戳破的、装满污血的皮囊,彻底湮灭!

没有留下任何残渣,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焦糊恶臭和那瞬间死寂到极点的氛围,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暗红光芒的来源处,浓雾如同畏惧般微微散开一点。

一个身影显露出来。

它异常高大,几乎有两个半常人叠加的高度,矗立在路旁,如同一尊由死亡和惩戒铸造的钢铁雕像。

全身覆盖着厚重的、仿佛由无数块暗沉金属在血与火中锈蚀、粘连、扭曲而成的狰狞铠甲,铠甲表面布满了尖锐的倒刺和扭曲的、散发着不祥幽光的符咒刻痕。

巨大的头盔将整个头颅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点在深邃眼窝中跳动着冰冷暗红火焰的“眼睛”,那火焰毫无温度,只有纯粹的毁灭意志。

它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缠绕着同样暗红地狱之焰的长柄战戟,戟刃宽阔,边缘布满锯齿,戟尖还在滴落着湮灭亡魂后残留的、冒着缕缕青烟的灵魂残渣。

一股令人窒息的、纯粹为杀戮和惩戒而生的冰冷煞气,如同万年冰川崩塌的寒潮,从那高大、沉重的身影上弥漫开来,让周围翻滚的灰雾都为之凝滞、退避,让附近所有亡魂光影都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连那背景的呜咽声都瞬间死寂,只剩下亡魂自身意识深处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般的恐惧波动。

鬼差!

黄泉路上的巡狩者!

阴司铁律的冷酷执行者!

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那两点暗红的火焰“眼睛”缓缓转动,如同两盏来自地狱的探照灯,冰冷地扫过路上一众亡魂。

每一个被那目光“注视”到的亡魂,都本能地将光影缩得更紧,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浇遍全身。

当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扫过谢长安时,他腹部的玻璃碎片烙印猛地传来一阵如同被烧红铁钎捅刺般的灼痛悸动!

那烙印中蕴含的、对母亲强烈的牵挂和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似乎引起了这杀戮机器的短暂“注意”。

两点暗红火焰在他模糊的光影轮廓上,尤其是腹部的烙印处,微微跳动、凝滞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在进行某种冰冷的扫描和确认。

随即,那目光漠然地移开,转向别处,仿佛确认这只是一个带着强烈执念的普通亡魂,不值得额外关注。

无形的牵引之力再次加强,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下来,催促着亡魂们继续前行。

谢长安麻木地迈开脚步,踩在冰冷湿滑、散发着污秽气息的血泥上,心中一片死寂的冰凉,比这幽冥的空气更冷。

反抗?

那刚刚湮灭的亡魂,便是最首接、最残酷的答案。

在这条通往终极归宿的路上,亡魂连尘埃都算不上,只是被秩序驱赶的、等待审判的羔羊。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脚下血泥的粘腻、两旁妖花的腐朽气息和浓雾中永恒的呜咽作为背景。

前方昏暗中,终于出现了不同的景象。

一片浩瀚无垠、死气沉沉、仿佛凝固了的黑色水域,横亘在前方,阻断了黄泉路的延伸。

水面平静得如同一块巨大的、打磨光滑的黑曜石,不起一丝波澜,映不出任何倒影,连光线似乎都被这粘稠的黑水吞噬。

那便是忘川。

河水散发出一种沉郁到极致的、仿佛沉淀了万古哀愁、亿兆亡魂未尽泪水的死亡气息,仅仅是靠近岸边,灵魂就有一种被冻结、被拖拽入那无尽黑暗深渊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感。

凝视水面稍久,意识深处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无数沉沦水底、永世不得超生的痛苦面孔,无声地哀嚎。

岸边,停泊着无数艘小船。

船身惨白,形制诡异扭曲,仔细看去,竟是由无数根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人类骸骨拼接、熔铸而成!

惨白的头骨构成船首的撞角,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幽绿色的磷火,充当引路的“灯笼”;粗壮的腿骨并排构成船身龙骨和踏脚的甲板;细密的肋骨编织成船舷;扭曲的脊椎和盆骨构成船篷的框架。

每一寸船体都散发着浓烈的骨粉气息和深入骨髓的死亡寒意。

这便是渡魂的骨舟,载着亡魂跨越这隔绝阴阳的死亡之河。

沉默的鬼差们数量增多,它们如同冰冷的机器,无声地驱赶、分流着新来的亡魂,动作精准而高效,将它们分配到不同的骨舟上。

谢长安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推搡着,踏上了一艘船头镶嵌着巨大牛头骸骨、眼眶燃烧着惨绿磷火的骨舟。

脚下传来骨骼特有的坚硬与冰冷,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死亡的滑腻感。

骨舟内部空间狭窄逼仄,弥漫着浓重的骨粉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河底的腐朽气息。

同船的还有几个同样麻木、恐惧、光影颤抖的亡魂,挤在这惨白的囚笼里。

没有船夫。

当骨舟载满亡魂,船头那颗巨大的、燃烧着磷火的牛头骸骨,空洞的眼眶中幽光大盛!

如同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

整艘骨舟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密集的骨骼摩擦、挤压的“嘎吱、咔吧”声,仿佛沉睡的亡灵在苏醒低语。

随即,骨舟自行启动,无声无息地滑入那死寂、粘稠如油的忘川黑水之中。

船行无声。

黑色的河水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骨舟破开水面,竟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航行在凝固的黑色琥珀之上。

彻骨的寒意,带着一种侵蚀灵魂的阴毒力量,透过骨质的船体,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几乎要将亡魂最后一点意识都冻结、剥离。

水中并非空无一物,偶尔能看到巨大的、模糊的、如同山峦般的阴影在船底深处无声地游弋而过,带起粘稠的暗流,让骨舟微微摇晃颠簸。

那阴影散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源自洪荒的凶戾气息,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太古凶兽,冷漠地注视着上方这些渺小的“渡客”。

没有亡魂敢向下看,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对深渊凝视的恐惧。

对岸的景象在昏暗中逐渐清晰,如同从浓墨中缓缓浮现的巨兽。

那是一座城。

一座庞大得超乎想象、仿佛横亘在宇宙尽头、镇压着万古幽冥的巨城!

城墙高耸入云,首插上方同样昏沉、翻滚着铅灰色阴云的“天穹”,墙体呈现出一种沉郁厚重的暗青色,如同冷却了亿万年的青铜巨块熔铸而成,表面布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流淌着幽暗光芒的古老符文和深深刻入墙体的、如同巨兽爪痕般的斑驳战争痕迹。

一些地方墙体剥落,露出内部更加深沉、仿佛凝固了亿万神魔血液般的暗红材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巨大的城门紧闭着,宛如洪荒巨兽紧闭的獠牙巨口,高达数十丈,由某种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黑色巨木和青铜铆钉构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冻结灵魂的森严与冰冷。

城门上方,两个巨大得如同山岳般的古篆字,在昏暗中幽幽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由无数挣扎哀嚎的亡魂凝聚而成,透出无尽的威严与绝望:酆都。

仅仅是注视这两个字,一股源自灵魂本能的、无法抗拒的威压和渺小感便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

让骨舟上所有亡魂光影都剧烈地颤抖、蜷缩,发出无声的哀鸣,连谢长安腹部的剧痛都仿佛被这无上的、代表终极归宿的威严暂时压制、冻结。

骨舟无声地靠岸。

岸上不再是荒芜的血泥,而是铺着巨大、冰冷、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黑色石板,每一块石板都如同墓碑般巨大,散发着沉沉的死气。

鬼差的数量明显增多,它们如同黑色的钢铁丛林,沉默地列队,厚重的铠甲随着动作发出低沉而整齐的金铁摩擦声,暗红的眼瞳如同探照灯,冰冷地扫视着新来的亡魂,如同审视即将入库的货物。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阴冷死气和一种无形的、铁律般的、不容丝毫僭越的秩序感,压得亡魂们几乎喘不过气。

谢长安被驱赶着,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汇入一队亡魂之中,麻木地、带着无法言喻的沉重感,向着那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城门走去。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城墙上古老符文散发的、镇压万灵、禁锢空间的恐怖力量,以及整座酆都城散发出的、历经万劫而不朽的、冰冷沉重的死寂威严。

城墙上,隐约可见巨大的、缓慢移动的阴影,那是更加强大的守卫在巡弋。

在离城门尚有百丈之遥时,队伍停了下来。

前方,一座由巨大黑曜石垒砌而成的方形高台拔地而起,如同匍匐在巨城脚下的黑色祭坛。

高台之上,矗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框由某种惨白的、粗壮得如同巨兽腿骨的骨骼雕琢而成,缠绕着锈迹斑斑、布满玄奥符文的粗大黑色锁链。

镜面并非光滑,而是如同翻滚的水银,又像是凝固的浑浊雾气,不断扭曲变幻着,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洞穿灵魂所有秘密、照见一切过往罪孽的幽光。

镜框顶端,一个狰狞的兽首浮雕张开巨口,仿佛要将凝视镜面者的灵魂吞噬。

孽镜台!

照孽显形,功过自现!

无需鬼差解释,每一个靠近它的亡魂,意识深处都本能地、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战栗,浮现出这三个字。

这是幽冥审判的第一道铁闸。

鬼差沉默地押解着亡魂,一个个走上高台,站到那翻滚浑浊的镜面前。

高台周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恐惧、悔恨、不甘和绝望的浓烈气息,无声地冲击着每一个等待的亡魂。

第一个亡魂站定。

镜面骤然剧烈波动!

浑浊的雾气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映照出的并非亡魂此刻的模糊光影,而是其生前最后的景象——一个衣着光鲜、油头粉面的男人,在豪华酒店套房柔和的灯光下,脸上带着贪婪和狰狞扭曲的笑容,将一支细长的毒针,狠狠刺入熟睡妻子的脖颈!

画面清晰得如同身临其境,连男人眼中疯狂的血丝、女人因剧痛而猛然睁大的、充满难以置信的瞳孔、以及她最后无意识抽搐的指尖都纤毫毕现!

亡魂光影剧烈颤抖,发出无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尖啸。

镜面旁侍立的一名鬼差,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本由浓郁黑色雾气凝聚、封面烙印着狰狞鬼面的簿册,另一只手持着一支同样由雾气凝成、笔尖闪烁着幽冷绿光的判官笔。

鬼差冰冷的暗红目光扫过镜中那残酷清晰的画面,判官笔在簿册上某个名字后面,无声地、冷酷地勾勒出一个扭曲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符号——那符号的形状,隐约像一座布满尖刀的山峰。

代表“谋财害命,判入刀山地狱”。

第二个亡魂,一个身形佝偻、光影黯淡的老妇。

镜中映照出的是一间破败漏风的茅屋,寒风从缝隙钻入。

老妇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颤抖着枯瘦如柴的手,将破碗里最后小半碗浑浊的稀粥,小心翼翼地喂给草席上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的小孙子。

孩子勉强吞咽着,发出微弱的呜咽。

老妇人自己饿得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浑浊的眼睛里只有对孙儿的心疼。

最终,在孙儿微弱的哭泣声中,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神空洞地望着漏风的屋顶。

鬼差沉默地注视着镜中画面,那冰冷的暗红火焰似乎也微微滞涩了一瞬。

片刻后,判官笔抬起,在簿册上另一个名字后面,划下另一个相对平和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符号——“贫苦无依,积有微善,判往生人道”。

孽镜之前,功过无所遁形。

一生的善念恶行,最深的秘密,最不堪的瞬间,最卑微的挣扎,都被这冰冷的镜子无情地翻检出来,暴露在这幽冥死地,成为审判的依据。

高台上的绝望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终于,轮到了谢长安。

他被无形的力量推上冰冷刺骨的黑曜石高台。

脚下传来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最后一点活性。

他站定在那翻滚浑浊、散发着灵魂窥探气息的镜面前。

镜面波动骤然加剧!

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

浑浊的雾气疯狂地旋转、沸腾!

腹部的玻璃碎片烙印仿佛受到了强烈的***,骤然爆发出刺骨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谢长安的意识光影猛地一颤,几乎要溃散!

镜面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不再翻腾浑浊!

然而,镜中映照出的,不是雨夜的车祸现场,不是飞溅的玻璃和扭曲的钢铁,也不是任何他生前的片段。

镜中只有一幅画面,一幅被死亡瞬间无限拉长、烙印在灵魂最深处、此刻被孽镜无情地放大到纤毫毕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画面——破旧却干净得近乎执拗的小院。

院角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虬枝如铁,在深秋的寒风中呜咽,发出如同老人叹息般的声响。

穿着洗得发白、空荡荡罩在佝偻瘦小身躯上的蓝色旧布衫的母亲。

她正用尽全身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力,与那件同样洗得发白、却因絮满了厚厚新棉花而显得异常笨重臃肿的灰色厚棉袄搏斗着。

她努力地踮起脚尖,枯瘦得如同老树根、指节粗大变形的手死死抓住棉袄厚实的肩部布料,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让那件沉重的棉袄在她手中笨拙地晃动。

布满岁月深刻沟壑的脸颊因用力憋得通红,额角、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夕照下闪着微弱的光。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晾衣绳上那个摇晃的铁钩,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她怕挂不上,怕儿子回来时穿不上这御寒的新衣。

一阵更猛烈的冷风毫无预兆地从院墙豁口处席卷而入!

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哨音!

蛮横地灌进母亲宽大的旧布衫,吹得衣襟猎猎作响!

也吹得那件本就摇摇欲坠的棉袄猛烈一晃!

母亲“哎——哟!”

一声惊呼,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恐!

瘦小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脚下那双磨损得露出线头的旧布鞋在泥地上蹭出凌乱而狼狈的痕迹!

她慌乱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旁边一根更粗些、更稳固些的老槐树枝,指甲几乎要抠进粗糙的树皮里!

才险险稳住身形,没有被这阵恶风彻底掀倒在地。

花白的头发被吹得更加凌乱,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被惊吓后的茫然、无措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压垮她的疲惫。

然而,仅仅喘息了两下,那眼神中的脆弱就被一种更加强烈的、近乎悲壮的焦急和倔强取代。

她甚至顾不上整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和衣衫,只是更加用力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那件险些被风夺走的厚棉袄死死抱在怀里,双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箍住,仿佛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不能有丝毫闪失的婴孩,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那笨拙而沉重的灰色棉袄,在傍晚萧瑟呜咽的风里,在母亲剧烈颤抖的怀抱中,像一面无声的、浸透了汗水、泪水和无尽等待的旗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固执和卑微的期盼,徒劳地、却又无比顽强地,想要挂上那根近在咫尺、却又因她的衰老和无力而显得遥不可及的冰冷铁丝。

画面最终定格在母亲死死抱住棉袄,脸上混合着惊恐、疲惫、无措和无比固执的那一刻。

那眼神中的牵挂和担忧,穿透了生死的界限,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孽镜之上,也再次狠狠烙在谢长安濒临崩溃的灵魂之上!

腹部的玻璃碎片烙印,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熔炉的冰锥,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的剧痛!

那痛楚,不仅仅来自死亡本身的冰冷和贯穿伤,更来自这画面中每一个细节所蕴含的、沉重的、永世无法弥补的牵挂和憾恨!

母亲颤抖的手臂,凌乱的花发,惊恐的眼神,死死抱住棉袄的、用尽全力的姿态……这一切都在无声地拷问着他,撕裂着他!

镜面旁侍立的鬼差,那两点暗红的火焰“眼睛”注视着镜中这无比清晰、却与血腥罪恶截然不同的画面,似乎也微微停顿了一瞬。

那冰冷的、毫无波动的火焰,似乎也因这纯粹而沉重的、属于人间的牵挂而产生了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它手中的判官笔抬起,在那本由浓郁黑雾凝聚、代表着阴司法度的簿册上,缓缓写下新的名字。

笔尖划过雾气的轨迹,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更改的法则之力:丙字柒佰叁拾壹。

名字后面,并未立刻勾勒代表审判结果的地狱或轮回符号。

鬼差只是冰冷地抬起覆盖着金属护甲的手指,指向酆都城内某个特定的方向。

那方向,并非十殿阎罗审判之所,也非转生轮回之台,而是城内一片相对幽深、秩序更加森严的区域。

无形的牵引之力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明确,更加不容抗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谢长安麻木地、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般,被这股力量牵引着,走下了孽镜台,腹部的剧痛在冰冷的指令下似乎也暂时蛰伏。

他汇入另一股数量稀少、气息却相对凝练的亡魂细流,朝着那扇巨大得如同洪荒巨兽之口的酆都城门走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黑色石板上,都发出无声的回响。

城门越来越近,那高达数十丈的、由黑沉金属和青铜铆钉构成的巨门,散发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门上巨大的兽首衔环,如同活物般俯瞰着渺小的来者。

门缝中,隐隐透出城内更加深邃、更加森严的幽冥气息。

属于“谢长安”的故事,连同那个在寒风中抱着棉袄、眼神绝望等待的母亲,一起被孽镜定格,被冰冷的编号“丙字柒佰叁拾壹”彻底覆盖。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埋葬了所有属于人间的温度和名字背后的意义。

他走近城门。

巨大的阴影将他渺小的光影彻底吞噬。

沉重的、仿佛由万钧玄铁铸造的城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带着碾压一切的威严,沉重地、缓慢地关闭。

巨大的门轴转动,发出低沉悠长的、如同远古叹息般的轰鸣。

“轰……隆……”门扉合拢的刹那,最后一丝来自黄泉路方向的、微弱的光线被彻底切断。

也彻底隔绝了忘川河水的呜咽,隔绝了彼岸花的腐朽甜香,隔绝了所有属于阳世的温度、记忆和那撕心裂肺的牵挂。

门内,是更加深邃、更加森严、更加冰冷、秩序如铁的幽冥永夜。

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弥漫着陈旧的纸张、冰冷的金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官僚机构运转的沉闷气息。

无数高大的、沉默的、身披不同制式甲胄的鬼影在宽阔得惊人的街道上无声穿行,秩序井然。

远处,隐约可见无数巍峨森严的殿宇楼阁的轮廓,在昏沉的幽冥天光下沉默矗立。

属于“引渡使丙字柒佰叁拾壹”的路,才刚刚开始。

而这第一步,便踏碎了所有生者的温度,沉入了这万劫不复的幽冥永夜。

腹部的烙印在城内的阴冷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仿佛在提醒他,那被埋葬的,并非真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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