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领上似乎还残留着揪住明浩时的触感,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甜腻的奶油腥气。
包厢里的人什么时候散的,怎么散的,他都模糊了。
只记得大姐拉着他,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孩子喝多了”、“胡说八道”、“别往心里去”,那些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他甩开手,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把那些或同情或窥探或尴尬的眼神全都关在了身后。
夜风一吹,脖子上凉飕飕的,他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透汗,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酒店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地泼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晃得他眼晕。
他坐在驾驶位上,发动机点了两次才着。
方向盘冰冷,他的手心却全是汗。
车开得飘。
路灯的光拉成长长的线,又缩短,消失,周而复始。
明浩那句话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
他猛地一踩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尖叫。
车停在空荡的街边,他伏在方向盘上,胃里一阵剧烈地翻滚。
他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家。
钥匙***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推开门,一股沉闷的、带着灰尘气息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没有灯光,没有声音,也没有往常林淑娟趿拉着拖鞋迎上来问他“吃了没”的响动。
彻头彻尾的冰窖。
他没开大灯,摸黑跌进沙发里。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
他能听见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微弱嗡鸣,能听见自己沉重又混乱的心跳,甚至能听见灰尘缓缓飘落的声音。
儿子那张愤怒又绝望的脸,和妻子林淑娟这些年那些细微的不对劲,像两股拧在一起的麻绳,死死缠住了他的喉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了,好像就是这两年。
她变得格外抵触亲密,总说累,背过身去裹紧被子,留给他一个冰凉的脊背。
他起初以为是到了年纪,或者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还偷偷买了些补品,被她不咸不淡地放在一边。
回娘家的次数也忒勤了。
以前一个月顶多一次,后来每周都去,有时一周去两趟。
问起来,就说家里事多,哥嫂忙,妈身体不舒服。
他那时还觉得她孝顺,甚至多次提出一起去,总被她以“你去他们也拘束”、“没事,我自个儿就行”为由挡回来。
还有堂哥程建民。
那个开了个小建材公司,说话总带着点油滑腔调的男人。
淑娟替他家的事可真没少操心。
建民儿子找工作,她跑前跑后托关系;建民老婆住院,她天天去送饭陪护,比自家人生病还上心;建民说要扩大店面资金周转不开,她二话不说就从家里折子上取了五万……他当时还嘀咕过,淑娟只叹气:“咱家条件好些,能帮就帮一把,毕竟是实在亲戚。”
实在亲戚?
程建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胸腔里那股邪火找不到出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像一头困兽,在漆黑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脚尖踢到散落在地上的儿童玩具车,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喘着粗气,猛地拉开林淑娟平时放杂物的抽屉,又砰地关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就是一种盲目的、被背叛后的狂躁驱使着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出点什么,来印证或者推翻那个足以摧毁他的事实。
他冲进卧室,打开衣柜,她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着,散发出淡淡的樟脑丸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
他胡乱地翻扯着,又蹲下去拉床底的收纳箱。
箱子里大多是些旧衣服和过季的被子,沉甸甸的,拖出来时带起一片灰尘。
一无所获。
他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
绝望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也许……也许就是明浩喝多了胡说八道?
也许只是一场荒唐的误会?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靠墙的那个旧书柜。
最底下那层,堆放着一些多年不动的旧书和杂志。
他记得林淑娟有段时间爱看些散文小说,后来忙着照顾孩子、操持家务,就再也没碰过。
鬼使神差地,他爬过去,把那一摞摞积满厚厚灰尘的书本往外扒拉。
灰尘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手指被粗糙的书脊划了一下,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
最底下压着一本页面己经发黄卷边的《读者文摘合订本》,一九九几年的版本。
他记得这是她年轻时买的。
他拿起那本厚重的合订本,沉甸甸的。
随手一翻,一张硬质的、带着明显折痕的小纸片从书页里飘落下来,打着旋,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脚边。
是一张黑白超声照片。
影像很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那个蜷缩的、小小的胎儿轮廓。
程建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
他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张冰冷的胶片。
照片右下角,印着一行细小的、机器打印的数字日期。
他死死盯着那串数字,脑子里飞快地倒着时间线。
那一年,那个月份……林淑娟单位组织去外地学习,走了将近半个月。
他记得清楚,因为那段时间厂里忙,他还把明浩送到了奶奶家照顾。
她当时正“出差”?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冰冻了他的西肢百骸。
原来埋藏了二十年的地雷,竟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张纸。
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指无力地松开,那张超声照片飘落回地上。
他瘫坐在冰冷的灰尘里,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严,惨白的路灯光切割进来一小片,正好落在那张照片上。
他死死盯着那片模糊的光影,仿佛要将它烧穿。
许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又扑过去,重新捡起那张照片,翻到背面。
背面是空白的,但靠近边缘的地方,有用极细的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己经褪色变得很浅很浅的两个字母缩写。
不是“CJM”(程建民)。
那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冰冷嘲讽意味的缩写:“W.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