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褪色的字母“W.T”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着,像一双嘲弄的眼睛。
客厅的挂钟滴答响着,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猛地站起身,膝盖关节发出僵硬的咯吱声。
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
他需要铁一样硬的事实,要么砸碎那个可怕的念头,要么……砸碎他自己。
他像个贼一样溜进明浩的房间。
屋里还残留着酒气和年轻人的汗味。
书桌上散落着几本机械原理教材,一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瓶口还沾着点口红印,不知什么时候带回来的。
床头柜上扔着把旧牙刷,刷毛都有些飞边了。
程建华的目光在那瓶子和牙刷之间逡巡。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东西。
最终,他扯过桌上的纸巾,包起那把牙刷,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水瓶,拧紧。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门框上,大口喘气,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偷自己儿子的东西,这感觉比偷任何东西都糟,像有钝刀子在心里搅。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光透进窗帘。
城东那片待拆迁的老街背面,藏着不少小广告上才有的“民间机构”。
“诚信亲子鉴定,快速保密”的红色大字贴在一扇不起眼的铁门上。
程建华把电瓶车停在巷口,帽檐压得很低,走了进去。
接待的是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眼皮耷拉着,好像对什么都见怪不怪。
屋里一股消毒水混着旧纸张的味道。
“加急。”
程建华把用纸巾裹着的牙刷和矿泉水瓶放在桌上,声音沙哑。
女人抬眼皮扫了他一眼,没问多余的话,只递过来一张表格。
“加急费用翻倍,六小时出结果。
样本自己取的?
结果可能受影响,我们不负责任。”
程建华胡乱地点着头,填表的手把纸划拉得刺啦响。
在“关系”一栏,他顿住了笔尖,墨水晕开一个小黑点。
最后,他狠狠心,写上了“父子”。
交钱,拿回执。
薄薄一张纸,捏在手里却重逾千斤。
那女人又补了一句,像随口一提:“结果出来会电话通知。
自个儿来取,不留底。”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程建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没回家,也没去厂里。
他把电瓶车骑到城郊河边,找了个没人的堤坝坐着。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河面上,刺得眼睛生疼。
远处有渔船突突响,声音单调而漫长。
他盯着手机屏幕,数字一跳,他的心就跟着抽一下。
时间像是被粘住了脚,走得极慢。
脑子里一会儿是明浩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的模样,一会儿是他昨晚那双通红又绝望的眼睛。
一会儿是林淑娟温婉的笑脸,一会儿又是那冰冷的超声影像和陌生的缩写。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喘着气说:“建华啊……咱老程家……人丁不旺……明浩、明宇……是根苗……你得……看好了……”他当时重重点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责任。
可现在,这责任像个巨大的笑话,嘲笑他这二十年的自以为是。
河面上的光斑跳跃着,晃得他一阵阵眩晕。
胃里空得发慌,却又恶心得想吐。
他就那么僵坐着,像一尊被钉在堤坝上的石像,首到手机***尖锐地划破周围的寂静。
号码是陌生的。
他几乎是触电般地接起来,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先生?
结果出来了。”
还是那个女声,“您可以来取了。”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
先是稀疏的雨点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很快就连成了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风裹着雨雾扑在脸上,冰冷刺骨。
他拧紧油门,电瓶车在湿滑的路上歪歪扭扭地窜行,雨水顺着袖口和领口灌进去,他也浑然不觉。
再一次推开那扇铁门,身上滴下的水很快在脚边汇成了一小滩。
那个女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他面前。
“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
程建华盯着那个袋子,手指蜷缩着,迟迟不敢去碰。
好像那里面装的不是几张纸,而是一拉开就会爆炸的炸弹。
“看看吧。”
女人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样,猛地扯开封口的线。
手指因为冰冷和紧张而不听使唤,抽了几次才把那份报告抽出来。
首接翻到最后一页。
视线慌乱地扫过那些复杂的术语和图表,猛地定格在最后那行加粗的结论上:“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排除程建华与程明浩之间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
排除。
生物学父子关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眼球上,砸进他的脑髓里。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报告纸在他手里簌簌地抖,那几行字扭曲着,变形着,张牙舞爪地嘲笑着他。
他一把推开玻璃门,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路边的绿化带旁,腿一软,猛地跪倒在泥泞里。
报告从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浑浊的水洼里,墨迹被雨水迅速晕开,但那行结论却像烧红的铁水,烙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雨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分不清彼此。
他张开嘴,想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灌进去,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胸腔都疼得缩成一团。
他佝偻着背,额头抵着冰冷湿滑的地面,指甲死死抠进泥里,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无声的哀嚎。
二十年,他垒砌了二十年的生活,就在这几张纸和一场暴雨里,彻底塌方,变成了一堆冰冷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冻得麻木的身体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动。
是手机在裤兜里。
他迟钝地、机械地伸手掏出来。
屏幕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但依然能看清那条刚刚弹出的微信消息的发件人:林淑娟。
内容很简单,甚至带着一丝日常的熟稔:“老公,明天堂哥家摆酒,早点回来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