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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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可这刀子风里,却裹挟着一种越来越浓、越来越勾人的味道。这味道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钻出来,从门缝窗缝里溢出来,钻进鼻子,挠着心尖儿——那是熬猪油的荤香,是炸麻花的油香,是蒸枣馍的甜香,是炖肉的霸道浓香!它们像无数只无形的小手,把整个村庄从冬日的沉闷里硬生生拽出来,搅动得热气腾腾,人心浮动。

年,真的要来了!

大人们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脚步匆匆,脸上带着疲惫,眼里却闪着光。孩子们则像一群嗅到鱼腥味的猫,在忙碌的大人腿边钻来钻去,眼巴巴地瞅着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小鼻子像雷达一样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人的香气。

老屋的灶房,彻底沦陷为硝烟弥漫的“年货生产前线”。母亲和二婶、三婶组成“联合兵团”,在这里打响了迎接新年的第一场战役——扫房。

选一个难得的晴天(“扫房要晴天,扫走晦气迎财神!”母亲如是说),全家总动员。爷爷指挥,父亲和二叔三叔这些壮劳力负责登高。他们头上包着旧毛巾(防尘),踩着晃晃悠悠的高脚凳,用长长的扫帚绑上竹竿,去扫除屋顶、房梁上积攒了一年的蛛网和灰尘。陈年的灰土簌簌落下,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里狂舞,呛得人直咳嗽。母亲和婶婶们则负责地面和家具。她们用热碱水一遍遍擦洗门窗、桌椅、柜子,连腌菜缸的边沿都不放过。破旧的抹布在冷水里浸了又拧,拧了又浸,手指冻得像红萝卜。

我和小姑、堂弟堂妹们也没闲着。我们的任务是“清场”——把屋里能搬动的小物件、被褥、枕头统统搬到院子里,接受阳光的检阅。打谷场上烧麦垛的恐惧还没完全消散,此刻被这热火朝天的扫除气氛感染,也暂时抛到了脑后。我们在堆积如山的杂物间穿梭、追逐,把晒在太阳下的棉被当碉堡,玩着打仗游戏,直到被大人呵斥“别把被子弄脏了!”才消停。

一天下来,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腰酸背痛。但看着被彻底清扫过、虽然依旧简陋却焕然一新的屋子,闻着空气中弥漫的、属于清洁的淡淡碱水味和阳光的味道,一种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感觉油然而生。扫走的是陈年的污垢,仿佛也扫走了一年的晦气和不如意。

**2.**

扫房只是序幕,真正的重头戏在灶房!这里,昼夜不停地蒸腾着热气,弥漫着令人疯狂的香气,上演着一场场关乎味蕾和面子的“硬仗”。

最先登场的是蒸饽饽(馒头)。这可不是平时填饱肚子的黄窝头,而是用最金贵的头箩白面!母亲和三婶是主力。大瓦盆里,雪白的面粉堆成小山。母亲小心地倒入温水化开的“面引子”(老面),三婶则挽起袖子,用力地揉、揣、按。面团在她们手下逐渐变得光滑、柔韧,像一块巨大的白玉。醒发好的面团被揪成剂子,在案板上揉搓成光滑的圆球,或者被巧手的母亲和三婶捏成各种吉祥的形状:昂首挺胸的大公鸡(象征吉祥)、盘着身子的刺猬(寓意驮宝)、憨态可掬的小猪(象征富足)。我和小姑也分到一小块面,学着捏,结果捏出来的“动物”四不像,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捏好的生胚被小心翼翼地放进垫着湿笼布的蒸笼里,盖上高高的尖顶笼盖。

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风箱“呼哒呼哒”卖力地鼓着风。大铁锅里水花翻滚,蒸汽升腾。当浓郁的麦香混合着蒸汽弥漫开来时,第一笼饽饽出锅了!盖子掀开的瞬间,白茫茫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滚烫的、令人心醉的凉食气息。白白胖胖的饽饽挤在笼屉里,表皮光滑,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母亲会拿根筷子,在一个最大的饽饽顶上轻轻一点,点上一个俏皮的红点。我和堂弟早已按捺不住,不顾烫手,抓起一个还有些烫手的饽饽,掰开!里面是细腻雪白的瓤,冒着腾腾热气!顾不上吹,狠狠咬一大口!纯粹的、不加任何调味的麦香瞬间充满口腔,那软糯香甜的滋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年味记忆!

蒸完饽饽,紧接着是炸年货!这才是灶房战役的***,也是孩子们最疯狂的时刻!

平时舍不得吃的豆油,此刻被豪迈地倒进大铁锅,烧得滚热。案板上,母亲和二婶、三婶正麻利地忙碌着。面团被擀成薄片,切成菱形小块,中间划一刀,两头一翻,就成了漂亮的麻叶;和好的面揪成小剂子,搓成长条,扭成麻花;红薯蒸熟捣成泥,掺上糯米粉和糖,揉匀了,揪一块按扁,包上红豆沙,放进油锅——金灿灿、圆滚滚的油炸糕就诞生了!还有裹着面糊的小鱼(如果能买到)、豆腐块……各种食材在滚油里翻滚、膨胀、变色,发出滋滋啦啦欢快的声响,散发出霸道无比的、勾魂摄魄的焦香!

灶房里油烟弥漫,香气浓烈得化不开。我们几个孩子围在锅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油锅里翻滚的金黄美味,口水咽了又咽。刚出锅的炸货滚烫,母亲怕我们烫着,总是先盛到一个大笸箩里晾着。但总有几个“勇士”忍不住,比如二叔家的堂哥,瞅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个刚出锅、还滋滋冒油的麻叶就往嘴里塞,烫得他龇牙咧嘴,原地蹦高,哈着气,却舍不得吐出来,惹得大人们一阵笑骂。

我比较“狡猾”,知道母亲心软。趁她转身去揉面,我悄悄溜到笸箩边,飞快地抓起一个温热的油炸糕,也顾不上烫,塞进嘴里!外面是酥脆焦香的壳,咬破后是滚烫软糯的红薯糯米皮,再里面是甜蜜滚烫的红豆沙!那丰富的口感、爆炸的香甜在口中弥漫开,烫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幸福得想要尖叫!这就是年的味道!是积攒了一整年的渴望,在这一刻得到极致满足的味道!

**3.**

腊月二十九,贴春联!

爷爷是村里为数不多能写毛笔字的人。这天,堂屋的八仙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变成了爷爷的“书案”。他拿出珍藏的墨块和一方缺了角的石砚,让我帮他磨墨。我屏息凝神,小手握着墨块,在砚台里一圈圈地磨,看着清水渐渐变成浓稠乌亮的墨汁,一股好闻的墨香散发出来。

爷爷展开买来的红纸,裁成长条。他凝神静气,提起那支用了多年的狼毫笔,蘸饱墨汁,悬腕,落笔。笔锋在红纸上沉稳游走,留下一个个遒劲有力、饱满丰润的墨字:“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爷爷的字,像他的人一样,端正、威严,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父亲和二叔三叔负责张贴。熬好的浆糊(面粉加水熬制)冒着热气,用刷子刷在门框、门板上。红彤彤的春联被小心翼翼地贴上、抚平。大门、堂屋门、厢房门,甚至连猪圈鸡窝都贴上了小小的“六畜兴旺”、“鸡鸭成群”。整个老屋,瞬间被这大片的、喜气洋洋的中国红所笼罩!阳光照在崭新的春联上,墨字闪闪发亮,映着人们的笑脸。那鲜艳的红,驱散了冬日的萧瑟,点燃了每个人心中对来年最朴素的祈盼——平安、健康、富足。

爷爷站在堂屋门口,背着手,看着门上自己写的春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舒展的笑容。那一刻,他不是大队书记,只是一个为儿孙祈福的老人。父亲站在梯子上贴门楣上的横批“万象更新”,阳光落在他带着笑意的侧脸上。我仰头看着,觉得这红彤彤的春联,像一道道吉祥的符咒,把所有的晦气、不如意都挡在了门外,门里面,就是温暖、团圆和希望。

**4.**

除夕,终于到了!

下午,男人们要去上坟祭祖。爷爷带着父亲、二叔三叔,提着装有饽饽、杂货、酒水的篮子,去村外的祖坟。我和堂弟太小,按规矩不能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走出村口。祭祖是肃穆的,是对先人的告慰和祈求庇佑。

傍晚,老屋的堂屋被郑重地布置成了祭祖的香堂。八仙桌被抬到正中,擦得锃亮。桌上供着爷爷亲手写的祖宗牌位,前面摆满了祭品:最顶上的是那个点了大红点的、又白又胖的“大供饽饽”;下面一层层摆着炸麻花、炸麻叶、油炸糕、红枣、花生;还有一小碗清水、三杯酒。两根粗大的红蜡烛点在牌位两侧,跳动着温暖的光焰。一炉线香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一种庄重而神秘的檀香味。

爷爷换上他最干净、也是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神情肃穆,带领全家男丁(包括我和堂弟)在供桌前跪下。爷爷亲自斟酒,点燃黄表纸(一种祭祖用的草纸),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请祖宗回家过年,保佑子孙平安康泰,来年风调雨顺。火光跳跃,纸灰飞舞,香烟缭绕。我们跟着爷爷磕头,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祖先的敬畏和对庇佑的祈求。这一刻,家族的根脉,仿佛通过这缭绕的香烟和虔诚的叩拜,清晰地连接了起来。

祭完祖,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真正的年夜饭开始了!

堂屋里那张八仙桌第一次显得如此拥挤。所有的长条板凳、小板凳都用上了。爷爷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父亲母亲、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小姑,还有我们几个孩子,挤挤挨挨围坐在一起。平时舍不得点的两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都点上了,屋里亮堂了许多。

年夜饭的丰盛程度,是一年之最!平时难得一见的荤腥,此刻都上了桌:母亲炖了一大锅白菜粉条五花肉,油汪汪、香喷喷;二婶贡献了她拿手的辣炒鸡块(用的是自家养的老母鸡);三婶做了香煎豆腐;还有金黄的炸货拼盘、雪白的蒸饽饽、拌了香油的咸菜丝……虽然比不上城里人的山珍海味,但在我们眼里,这已经是无上的美味!

爷爷破例允许孩子们喝一点甜甜的米酒(自家酿的,度数很低)。大人们则倒上了散装的地瓜烧。昏黄温暖的灯光下,碗筷碰撞,笑语喧哗。父亲讲着厂里的新鲜事,二叔三叔说着地里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婶婶们交流着做年货的心得。孩子们则专注于埋头苦干,小嘴塞得鼓鼓囊囊,油光锃亮。一年的辛劳、烦恼,似乎都被这满桌的饭菜和欢声笑语暂时冲散了。这一刻,只有团聚的温暖,只有对美食的满足,只有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无限憧憬。

**5.**

年夜饭结束,收拾完碗筷,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了——发压岁钱和守岁!

爷爷端坐在太师椅上,像一位威严的国王。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用红纸裁成的小红包(里面包着崭新的、嘎嘣响的毛票)。我们几个孩子排着队,在母亲或婶婶的小声催促下,依次走到爷爷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说着吉祥话:“爷爷过年好!祝爷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爷爷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把红包一个个递到我们的小手里。那薄薄的红纸包,捏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里面是多少钱不重要(可能是一毛,也可能是两毛),重要的是这份仪式感和被长辈祝福的喜悦!我们攥着红包,像攥着无价的宝贝,心里乐开了花。

父亲、二叔三叔也会象征性地给我们一点压岁钱。母亲和婶婶们则忙着把新衣服拿出来——那是她们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赶出来的。我的是一件用父亲旧工装改小的、染成深蓝色的新棉袄,还有一条新做的、厚实的黑棉裤。虽然布料粗糙,针脚也不那么细密,但穿在身上,又暖和又精神!小姑和堂妹也穿上了新做的花棉袄,小脸红扑扑的,像年画里的娃娃。

换上新衣,揣着压岁钱,我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冲出堂屋,冲进院子里。此时,零星的鞭炮声已经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

“放炮啦!放炮啦!” 铁蛋和狗剩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他们手里也攥着几挂小鞭(一百响的那种)和几个“摔炮”。看来烧麦垛的阴影,在过年的巨大诱惑面前,也暂时退散了。

我们把小鞭拆开,一个个单放。用一支点燃的线香,小心翼翼地凑近鞭炮那短短的捻子。

“嗤——”

捻子冒出火花!

“快扔!”

“啪!”

一声清脆的炸响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带着硫磺味的青烟弥漫开来。这声音,这味道,就是过年最***的号角!我们欢呼着,尖叫着,在院子里追逐着,把一个个小小的鞭炮扔向空中、扔进雪堆里、扔进废弃的瓦罐里,听着那一声声或清脆或沉闷的炸响,感受着那瞬间的***和快乐。

午夜临近,鞭炮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夜空被此起彼伏的火光映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爷爷和父亲也在院子里点燃了一挂长长的“大地红”!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像炒豆子一样炸开!红色的鞭炮纸屑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我们捂着耳朵,又怕又兴奋地看着,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在这震天的爆竹声和弥漫的硝烟中,旧岁被彻底驱赶,新的一年,带着希望和喧闹,轰轰烈烈地降临了!

**6.**

初一,天还没亮透,就被母亲从温暖的被窝里拽了起来。

“快起快起!拜年了!去晚了不吉利!”母亲一边催促,一边帮我穿上那身崭新的蓝棉袄黑棉裤。

堂屋里,爷爷已经端坐在太师椅上,穿着簇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庄重。父亲母亲、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也都穿戴整齐,脸上带着节日的喜气。

拜年开始了!这是最隆重的家族仪式。按照辈分,先是父亲领着二叔三叔给爷爷磕头拜年,说着吉祥话。然后是母亲领着二婶三婶给爷爷拜年。最后轮到我们这些孙辈。我和小姑、堂弟堂妹们排成一排,在父母的示意下,齐刷刷地跪倒在爷爷面前,磕头,齐声喊:“爷爷过年好!祝爷爷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声音清脆响亮。

爷爷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好!起来吧,都起来!”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糖果、花生,分给我们每人一大把。那花花绿绿的水果糖、香喷喷的炒花生,是比压岁钱更直接的甜蜜诱惑!

给爷爷拜完年,还要给父母、叔婶们拜年。一圈头磕下来,新棉裤的膝盖处都沾上了尘土,但口袋却被糖果花生塞得鼓鼓囊囊,心里更是被幸福和甜蜜填得满满的。

吃完象征“年年有余”的饺子(饺子里包着一枚洗干净的硬币,谁吃到谁就有福气),真正的拜年活动开始了!大人们开始出门,去给本家的长辈、村里的干部(如爷爷)拜年。而我们这些孩子,则像一群出笼的麻雀,呼朋引伴,开始了属于我们的“扫荡”!

以铁蛋为“先锋”,我和狗剩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其他相熟的小伙伴。我们挨家挨户地串门,冲进院子,对着堂屋里坐着的主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扯开嗓子就喊:“大爷(大娘)过年好!给您拜年啦!”

淳朴的村民,无论家境如何,在这个日子里都格外大方。笑呵呵地抓一把花生瓜子塞进我们早已准备好的布口袋里,条件好点的,还会给几颗平时难得一见的水果糖。我们像一群快乐的小土匪,从这个门进,那个门出,小布口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花生、瓜子、红薯干、爆米花、偶尔的糖果……各种零嘴在口袋里碰撞、混合,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比满足的、混合的香甜气息。

我们奔跑在清晨寒冷的村路上,新棉鞋踩着薄薄的积雪咯吱作响。家家户户门上的春联红得耀眼,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鞭炮的硝烟味,混合着各家飘出的饭菜香。大人们互相作揖拜年的寒暄声,孩子们追逐嬉闹的欢笑声,还有零星的鞭炮声,交织成一首独属于乡村新年的、热闹而温暖的交响曲。

我的小布口袋越来越沉,心里也越来越满。那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零食,更是浓浓的乡情,是长辈的祝福,是过年的狂喜,是孩童世界里最纯粹、最丰盛的幸福。我摸着鼓囊囊的口袋,看着身边同样兴奋的小伙伴们,迎着初升的、带着寒意的朝阳,觉得新的一年,一定会像这口袋里满满的收获一样,充满了甜蜜和希望。所有的烦恼,都被这浓烈的年味和奔跑的快乐,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六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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