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白昼短得像兔子尾巴,太阳早早地就懒洋洋地缩回了西山后面。寒风在光秃秃的树梢间打着呼哨,催促着人们躲进屋里。吃过简单的晚饭——通常是馏热的窝头、咸菜,加上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碗筷一撤,老屋的堂屋和东西厢房,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堂屋是男人们的领地。昏黄的煤油灯(为了省油,灯芯捻得很小)放在八仙桌中央,光线只能勉强照亮桌面一圈,四周的角落都沉在浓重的阴影里。父亲、二叔、三叔,还有常来串门的邻居——比如村西头的赵木匠(铁蛋他爹)、爱说爱笑的刘老蔫,以及今晚的主角之一,精瘦的王老五——已经围着桌子坐下了。
他们玩的是一种叫做“推牌九”的骨牌游戏。三十二张骨牌,用牛骨或竹片制成,摸上去冰凉光滑,上面刻着红绿圆点。玩法不算复杂,但讲究配合和算计。牌被洗得哗啦作响,然后在桌面上码成一溜。轮流摸牌,比点数大小。
“下注了下注了!老规矩,底钱一分!” 坐庄的是王老五。他搓着手,小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精光。一分钱,在平时能买一小撮盐,但在牌桌上,就是点燃***的火星。
男人们纷纷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毛票或硬币,大多是分币,偶尔有一两毛的“大钞”,郑重地放在自己面前。赵木匠手巧,用木头做了个小钱盒,专门放赌资。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硬币和毛票反射着微弱的光,仿佛带着魔力。
牌局开始了。摸牌,看牌,或喜形于色,或眉头紧锁。出牌时,骨牌敲击在硬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天牌!哈哈!通吃!” 王老五甩出两张牌,点数最大,兴奋地一拍桌子,把桌上的煤油灯都震得晃了晃。他咧着嘴,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齿,毫不客气地把各家面前的下注钱哗啦一下全扫到自己跟前。
“啧,手气真壮!” 刘老蔫嘟囔着,心疼地看着自己那枚亮闪闪的五分硬币被收走。
“再来!就不信邪了!” 二叔输了一分,有点上火,又摸出一分钱拍在桌上。
父亲玩得比较克制,输赢不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摸牌、出牌。三叔则显得有点紧张,每次输钱都下意识地搓搓手指,那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厚茧。
烟雾开始弥漫。父亲和二叔抽的是廉价纸烟,自己用纸条卷的旱烟叶子,味道辛辣呛人。王老五抽的是带过滤嘴的“经济”牌香烟,这在村里算得上“高档货”,他总爱在点烟时故意把烟盒放在显眼的位置。蓝色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缭绕、盘旋,模糊着一张张或兴奋、或懊恼、或平静的脸。牌桌上,小小的输赢牵动着人心,吹牛声、懊悔声、骨牌的碰撞声,交织成一首属于冬夜男人的独特乐章。
**2.**
与此同时,西厢房三婶的屋里,则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是女人们的“闲话中心”。
没有牌桌的硝烟,只有一盏同样昏暗的煤油灯,放在炕沿上。炕烧得温热,三婶、二婶,还有来串门的几个相***人——比如快嘴刘婶、老实巴交的李奶奶,以及今晚的焦点人物,总是带着淡淡愁容的王寡妇——盘腿坐在炕上。她们手里都没闲着:三婶在纳一只厚厚的千层底鞋底,粗大的针带着麻绳,“哧啦——哧啦——”地穿过坚硬的布层;二婶在织毛衣,竹针飞快地交错;刘婶在缝补一件小孩的棉裤;王寡妇则安静地搓着麻绳(用来纳鞋底),动作有些迟缓。
这里没有真金白银的输赢,但信息的交换、是非的评判、情感的宣泄,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堂屋的牌局。
“哎,听说了吗?” 快嘴刘婶永远是话题的发起者,她停下针线,压低了本就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重大秘密的兴奋,“张书记家老大(指我父亲)厂里,今年评先进了!听说能发奖金,还有搪瓷脸盆和暖水瓶呢!” 她的消息总是“灵通”得让人惊讶。
“真的?” 二婶织毛衣的手顿了一下,撇撇嘴,“啧啧,还是当工人好啊!月月有活钱,年底还有奖!不像咱们,土里刨食,看天吃饭。” 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和一丝酸意。她瞥了一眼王寡妇,“王嫂子,你说是不是?”
王寡妇低着头搓麻绳,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她男人早逝,家里没有壮劳力,年年是队里的“超支户”,日子过得最紧巴。这种关于“好日子”的话题,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
“暖水瓶好啊!”李奶奶慢悠悠地接口,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摸索着缝一个扣子,“冬天有口热水喝,舒坦。俺家那个破暖瓶,胆都坏了,灌进去的水,没半天就凉透了。”
话题很快从父亲的奖金,拐到了暖水瓶的保温性能,又跳到了谁家闺女找了个好婆家,谁家婆媳吵架动了手……信息像溪流一样在炕桌上流淌、汇聚、又分叉。
**3.**
牌桌上的风云变幻莫测。几圈下来,王老五开局的好手气似乎用光了,开始连输。他脑门开始冒汗,小眼睛不停地转,摸牌的动作也急躁起来。
“妈的,邪门了!”他又输了一分,烦躁地把手里的骨牌扔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他掏出一支“经济”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喷吐出来。
“老王,手气背就歇歇嘛。” 刘老蔫劝道,他今晚小赢了一点,心情不错。
“歇?那哪行!我得捞本!”王老五瞪着眼,又摸出两分钱拍在桌上,“加注!敢不敢跟?”
二叔今晚输得最多,有点输红了眼,立刻应声:“跟!怕你啊!”
父亲微微皱眉:“玩归玩,别上头上脸。”
三叔怯怯地说:“要不……这把少下点?”
“不行!就下两分!”王老五很坚持。
牌发下来。王老五拿到牌,低头一看,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他强忍着笑意,故作镇定地敲着桌子:“亮牌亮牌!”
二叔亮牌,点数很小。刘老蔫、赵木匠的牌也一般。轮到王老五,他得意地把牌往桌上一甩:“地杠!通杀!哈哈!” 果然是一副难得的好牌。
“咦?不对吧?” 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开口,他拿起王老五甩出的其中一张牌,凑近油灯仔细看了看。灯光下,那张骨牌边缘似乎有极细微的、不同于其他牌的光滑磨损痕迹。“老王,你这张‘板凳’(牌名),摸起来……好像有点滑溜?”
气氛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牌和王老五的脸上。
王老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强装镇定:“滑溜?牌玩久了都这样!张援朝,你啥意思?输不起啊?” 他提高了嗓门,试图用气势压人。
“没啥意思。”父亲把牌放回桌上,声音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就是觉得这张牌……有点特别。要不,换副牌玩玩?” 他看向做牌主的赵木匠。
赵木匠也拿起那张牌摸了摸,又看看其他牌,脸色沉了下来。做牌的人,对牌的手感最熟悉。“老王,你这……”
王老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角的汗更多了。在几双怀疑的目光注视下,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过自己面前赢的钱(包括刚赢的那两分),胡乱塞进口袋,嘴里骂骂咧咧:“晦气!***晦气!不玩了!输点钱就疑神疑鬼!老子回家睡觉!” 说罢,也不看众人,低着头,像条泥鳅一样,哧溜钻出了堂屋门,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堂屋里一片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真相似乎不言而喻。
“呸!下作!”二叔朝着门口啐了一口。
“唉,老王这人……精过头了。”刘老蔫摇摇头。
父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散落的骨牌收拢。牌局不欢而散。那点小小的赌注带来的***,被一场关于“作弊”的猜疑彻底浇灭了,只留下尴尬和鄙夷的余味在烟雾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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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房的“闲话中心”,话题也正进入一个更敏感的区域。
“……所以说啊,无风不起浪!”刘婶的声音又拔高了,带着一种笃定的审判意味,“那拖拉机,咋就偏偏老停在后街?还一停就老半天?后街除了刘老蔫家那没出门子的闺女,不就剩……”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向一直沉默的王寡妇。
王寡妇搓麻绳的手猛地一抖,麻绳差点掉在地上。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膝盖里。
“刘婶!你这话啥意思?”三婶看不下去了,停下纳鞋底的针,皱眉道,“没凭没据的,别瞎说!坏了人家名声咋办?”她性格温和,但此刻也忍不住维护王寡妇。
“俺瞎说?”刘婶像被踩了尾巴,声音更尖了,“那李三儿是啥人?离了婚的光棍汉!开个拖拉机就抖起来了!刘老蔫家想攀高枝,王嫂子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淬了毒的针,扎向王寡妇。
王寡妇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低低地传了出来。昏黄的灯光下,她单薄的身影显得那么无助。
“行了行了!”二婶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出来打圆场,但语气也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刘婶你也少说两句。王嫂子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李三儿那拖拉机……停的是有点蹊跷。刘老蔫家那闺女,见天往自留地跑,说是挖野菜,谁知道呢……”她成功地把火力又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话题立刻转向了对刘老蔫家闺女“不安分”的种种捕风捉影的猜测。谁看见她和李三儿说话了,谁看见她偷偷照镜子了……细节被添油加醋,越说越像真的。
母亲一直没怎么说话,坐在炕沿靠外的阴影里,手里也拿着针线活。她听着那些越来越离谱的闲话,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炕上的嗡嗡议论:“天不早了,妞妞(三婶女儿)该困了。柱子娘(指三婶),明天还要早起磨豆子呢。”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炕上的女人们愣了一下。刘婶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二婶撇了撇嘴。但母亲的话在妯娌间还是有点分量的。大家讪讪地收拾起手里的活计,陆续起身告辞。
王寡妇是最后一个走的。她低着头,匆匆说了声“谢谢嫂子”,声音哽咽,逃也似的离开了。昏黄的灯光下,她离去的背影,像一片随时会被寒风吹走的枯叶。
三婶叹了口气,吹灭了油灯。屋里陷入黑暗,只有炕洞里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刚才还人声鼎沸的“闲话中心”,此刻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弥漫的压抑。那些被肆意泼洒的污水,那些被嚼烂的舌根,并不会随着人散而消失,它们像无形的刺,扎在人心上,会在黑夜和往后的日子里,持续地带来隐痛。
**5.**
堂屋的牌局散了,西厢房的人也走了。老屋安静下来,只有寒风在窗外呜咽。
父亲回到我们住的东屋,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母亲正在油灯下缝补我白天疯跑时刮破的棉袄袖子。
“王老五走了?”母亲头也没抬地问。
“嗯,灰溜溜走的。”父亲脱掉外衣,坐在炕沿,“手不干净。”
母亲没再细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牌桌上见人品。那点小钱,至于吗?”
“人心不足。”父亲简短地评价了一句,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水不多了。他提起暖瓶去灶房灌水。
我躺在被窝里,还没睡着。堂屋的争吵、西厢房的窃窃私语,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地传进耳朵里。王老五叔叔为什么突然跑了?刘婶她们说的“拖拉机”、“后街”、“名声”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王寡妇婶婶走的时候好像在哭?这些大人的世界,充满了我不明白的规则、算计和暗流涌动,比铁蛋的弹弓和打仗游戏复杂得多,也沉重得多。
父亲灌好水回来,吹灭了油灯。屋里彻底黑了。他躺下,和母亲低声说着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但语调里带着一种疲惫。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纸上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的枯枝影子,印在窗纸上,张牙舞爪,像一幅诡异的画。白天在打谷场疯跑的快乐早已消失无踪,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牌桌上的算计,闲话里的刀子,王寡妇压抑的哭泣……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让我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在老屋温暖的灯火之外,在无忧无虑的童年王国旁边,还有一个属于大人的、复杂而冰冷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输赢,有猜忌,有流言,有难以言说的委屈和看不见的伤害。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我缩了缩脖子,把被子裹得更严实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令人不安的成人世界隔绝在外。枕边,过年时爷爷给的、没舍得吃完的最后一块硬水果糖,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甜香。我把它摸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那一点点坚硬的甜,成了这个寒冷的、充满成人算计的冬夜里,唯一的慰藉。
**(第七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