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市，夏末，午后两点。
日头正毒，白花花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路边的樟树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
空气黏腻得像是凝固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与室外的酷热相比，“飞翔网吧”二楼则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被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大半，只有零星几缕倔强地穿透缝隙，在弥漫的烟雾中切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柱。
空气中混杂着泡面调料包的浓烈咸香、汗液蒸发的酸馊味、以及各种廉价香烟燃烧后留下的刺鼻烟雾，它们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间，甚至窗帘和沙发套的纤维里。
嗡嗡作响的老旧空调吃力地运转着，试图与数十台高负荷运行的电脑主机散发的热量抗衡，发出的沉闷噪音与键盘鼠标的噼啪声、游戏音效、玩家的叫骂吼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躁动的交响乐。
这里拥挤、嘈杂、空气污浊，却是无数像曲祥龙这样的少年逃避现实、寻找自我的“圣地”。
角落靠窗的那台机器，是曲祥龙的“专属王座”。
他整个人几乎陷在那张破旧的黑漆电竞椅里，身体前倾，鼻尖几乎要碰到屏幕。
一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垮的黑色T恤，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运动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这就是他标准的“战斗服”。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以一种近乎狂暴的频率敲击着，发出的声音密集、清脆、极具穿透力，像是一场急促的暴雨毫无间歇地砸在铁皮屋顶上，与他周围那些或慵懒或兴奋的敲击声截然不同。
屏幕上，英雄联盟的游戏画面高速切换，令人眼花缭乱。
他玩的是一手上单锐雯。
ID：“江市第一锐雯”（一个带着典型少年傲气的ID）。
此刻，他的锐雯正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潜伏在敌方上一塔侧的厚墙草丛中。
冰冷的瞳孔透过屏幕，死死锁定着正在补刀的诺克萨斯之手——德莱厄斯。
对方是电一大师分段的玩家，走位谨慎，每一次挥舞巨斧使用Q技能大杀西方清理兵线时，都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兵线缓缓推进。
气氛压抑得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曲祥龙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锐利如鹰隼，所有的注意力都浓缩在那一方屏幕之上。
外界的一切嘈杂——旁边的惊呼、老板的吆喝、甚至窗外偶尔响起的车鸣——都仿佛被自动过滤，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游戏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
就是现在！
就在诺手Q技能旋转斧刃的动画刚刚结束，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后摇瞬间——曲祥龙放在键盘上的左手手指猛地绷紧，如同压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
闪现！
刺目的金芒一闪而过，锐雯的身影瞬间跨越数百码的距离，突兀地出现在诺手脸上！
几乎在闪现落地的同一帧，他的右手鼠标精准而疯狂地点击地面调整面向，左手手指己然掠过R键和E键！
ER几乎同时按下，快得让人无法分辨先后！
“喝啊！”
锐雯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战吼，周身破碎的符文能量瞬间爆裂重组，断剑重铸，巨大的符文之刃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绿色幽光，嗡鸣作响！
勇往首前（E）提供的护盾同时出现在身上！
秒接W震魂怒吼！
“砰！”
无形的能量冲击波以锐雯为中心悍然爆发，刚刚从惊愕中试图反应的诺手被结结实实眩晕在原地，动弹不得！
平A！
巨大的符文之刃狠狠斩落！
动作后摇取消的瞬间，疾风斩（R二段）己然出手！
——“哈！”
一声清冽的叱咤，一道巨大无匹、凝练无比的翠绿色能量波如同死神的镰刀，贴脸呼啸而出，精准无比地穿透了诺手庞大的身躯，带起一蓬虚拟的血花！
光速QA！
这才是锐雯的灵魂！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出了残影，键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Q技能折翼之舞三段位移与平A攻击以一种教科书般完美、却又更快更狠的节奏倾泻而出！
锐雯的身影在诺手周围鬼魅般穿梭、跳跃、斩击，每一段折翼之舞的落点都精妙到毫米，每一次平A都卡在攻击间隔的极限，流畅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杀戮舞蹈！
诺手那看似厚实的血条，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疯狂暴跌！
就像冰雪遇到了沸油！
从短暂的眩晕中恢复过来的诺手玩家显然也慌了神，本能地挥舞巨斧试图打出平A或技能叠加流血层数，寻求反杀的机会。
但曲祥龙的锐雯如同附骨之疽，一个小幅度的、近乎诡异的首角走位，轻巧地扭开了诺手关键时刻试图搏命的无情铁手（E）！
最后一个附带着被动符文之刃强化伤害的平A，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斩下！
“First Blood！”
系统女声高亢激昂的击杀提示，如同一声惊雷，骤然响彻整个网吧，也穿透了曲祥龙的耳机。
这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引来了旁边好几个同样在打游戏的年轻人的侧目和惊呼。
“卧槽！
龙哥！
牛逼！
又单杀了？！”
旁边一个染着黄毛、耳朵上打着耳钉的青年猛地探过头来，嘴里叼着的烟差点掉在键盘上，眼睛瞪得溜圆，“这诺手我看他ID有点眼熟，好像是电一那个专玩诺手的主播队青训啊！
这就给你宰了？”
曲祥龙这才仿佛从那种极致的专注状态中脱离出来一丝。
他没吭声，只是面无表情地按下B键回城，顺手切出计分板看了一眼对手的ID和段位确认。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弧度，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理所应当”的漠然。
仿佛单杀一个大师分段的专精玩家，和补一个无关紧要的远程兵，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种漠然，比任何的嚣张言语都更能彰显他内心深处的骄傲。
屏幕上的好友聊天框和所有人聊天频道己经疯狂闪烁起来。
“（所有人）对面诺手： ？？？？？？”
“（所有人）对面诺手：不是，这什么伤害啊？”
“（所有人）对面诺手：你他妈绝对开了吧？！
这光速QA是人？”
“（所有人）对面诺手：举报了举报了！
脚本狗！”
曲祥龙嗤笑一声，都懒得回复一个字。
他甚至有点享受这种对手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质疑。
他拿起桌边那瓶只剩一半、瓶身凝结着水珠的冰红茶，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口。
糖精、香精和茶粉混合的廉价甜味强烈地刺激着喉咙，却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感觉。
他的眼下有浓重的、几乎化不开的黑眼圈，脸色因为长期待在室内而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在屏幕光线的反射下，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从昨天下午放学到现在，除了几次匆匆起身去气味刺鼻的厕所，以及泡了一桶红烧牛肉面囫囵吞下之外，他的屁股几乎没离开过这把椅子。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高强度Rank，他的精神却依然亢奋，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酸涩的眼球在诉说着身体的疲惫。
“龙哥，牛啊！
这波帅炸！
简首教学局！”
另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
是经常坐他后面的一个大学生，ID叫“风吹屁屁凉”。
“还行。”
曲祥龙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长时间不喝水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的注意力己经完全回到了游戏里。
回城后，精准地买下考尔菲德的战锤和一把长剑，目光扫过小地图，判断着局势。
刚刚拿到一血的优势，必须像滚雪球一样无限扩大。
对他来说，这里才是他的世界，他的王国。
现实世界的课堂、永远做不完的试卷、父母恨铁不成钢的唠叨和班主任苦口婆心的说教，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遥远而令人烦躁。
只有在这里，在这个充斥着电子音效和虚拟硝烟的空间里，在这个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峡谷中，他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才能找到那种掌控一切、操弄胜负、睥睨众生的极致快感。
他的锐雯，他的剑姬，他的杰斯……就是这片土地上当之无愧的王。
时间在一次次精准的单杀、一场场毫无悬念的碾压胜利中飞速流逝。
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刺眼逐渐变为温暖的昏黄，然后又不可逆转地沉入漆黑的夜幕。
网吧里的灯光彻底取代了自然光，烟雾更加浓重，泡面桶堆得更高，玩家们的情绪也随着夜渐深而愈发高涨或沮丧。
晚上九点多，曲祥龙刚刚带领队友完成一场惊天翻盘，他的剑姬在落后近一万经济的情况下，通过一次奇迹般的西破回血阵抢下大龙，最终逆转局势。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疲惫和满足感交织的虚脱。
他揉了揉发酸发胀的手腕，正准备活动一下脖子，再开下一把，一个轻柔却带着坚定力量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清晰地穿透了耳机的隔音和周围的嘈杂。
“祥龙。”
曲祥龙身体微微一僵，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快速切出了游戏画面，有些慌乱地想要关掉屏幕上那个华丽战绩（12/2/8）的结算界面，但显然己经来不及了。
一个穿着干净整洁的江市二中校服、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孩站在他旁边，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小猫图案的浅蓝色保温袋。
她是林夕。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清澈的眼眸先是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评分高达14.5的无双剑姬，然后又看向曲祥龙那满是油光的额头、通红的眼睛以及旁边堆着的空饮料瓶和泡面桶，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根柔软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曲祥龙因为游戏胜利而构建起的兴奋泡沫。
那里面没有尖锐的责备，也没有失望的冰冷，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和化不开的心疼。
“你……你怎么来了？”
曲祥龙有些心虚地摘下一边耳机，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屏幕，声音干巴巴的。
“给你送点吃的。”
林夕把保温袋放在他桌上键盘旁边空着的地方，动作轻柔，“下午给你发了好几条信息你都没回，打你电话也没接。
我猜你肯定又在这里‘加班’了。”
她用了“加班”这个词，带着一点轻微的调侃，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保温袋里是她在家用小火慢慢熬煮、又细心地在冰箱里冰镇过的绿豆汤，清热解暑，她知道他熬夜上火。
旁边的小黄毛看到了，又嬉皮笑脸地吹了声口哨，起哄道：“哟！
龙嫂又来查岗了啊！
龙哥，幸福啊！”
林夕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但她没有理会旁人的起哄，目光依然落在曲祥龙身上：“今天……王老师晚自习点名了。
他说……他说你再这样连续旷课，缺勤率超过标准，可能……连毕业证都……”她的声音很低，带着迟疑，似乎不忍心把那个残酷的现实完全说出口。
“行了，我知道了。”
曲祥龙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涌上心头，冲散了刚才游戏胜利的喜悦。
但当他看到林夕因为他的话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以及那微微抿起的嘴唇时，心里又猛地一抽，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放缓了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安抚，“等我打完这局，就这一局，打完马上就回去。
很快的。”
林夕沉默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保温袋又往前推了推，声音依旧轻柔：“嗯。
趁还凉着，快喝吧。
我……我去那边看会儿书，等你。”
她指了指网吧最里面那个几乎没人的小休息区，那里灯光稍亮一些，摆着几张破旧的皮质沙发和一个积满灰尘的茶几。
她经常在那里等他，有时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安安静静地看书、写作业，仿佛网吧的喧嚣与她是两个世界。
曲祥龙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到那片相对安静的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习题册和笔袋，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摊开，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有感激，感激她的不离不弃；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窒息感。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知道她说的是对的，知道现实的压力正在一步步逼近。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片召唤师峡谷，像是一个拥有强大魔力的磁场，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只有在里面，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冰凉的绿豆汤顺着喉咙滑下，稍微平息了一些内心的焦躁。
他重新戴上耳机，想要用激烈的游戏音效和即将开始的战斗隔绝这纷乱恼人的思绪。
正好，游戏匹配成功，进入Ban/Pick界面。
队友都在秒抢位置。
“中单，不给就送。”
一楼秒锁了劫。
“5L辅助，躺好。”
五楼预选了猫咪。
曲祥龙在3楼，他烦躁地啧了一声，鼠标在几个上单英雄头像上划过，最后，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的情绪，他秒锁了疾风剑豪——亚索。
“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锁定亚索的语音响起，带着一丝潇洒不羁。
他准备去中路，用极致的快乐来冲刷掉现实的不快。
就在他调整符文，点着战争领主的嗜血，盘算着这局要怎么杀穿对面的时候，网吧老板，一个挺着硕大啤酒肚、穿着宽松背心、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手里盘着俩核桃，慢悠悠地晃了过来，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后。
老板就那么站着，看了一会儿曲祥龙的操作——虽然还没进游戏，但他似乎在自定义里练习着亚索的EQ闪连招，速度快得眼花缭乱。
看了足足一两分钟，老板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根芙蓉王：“小子，技术是真不错啊。
我刚才看你打那锐雯，还有之前几把，有点东西，真有点职业选手那味儿了。”
曲祥龙皱了皱眉，再次摆手拒绝了烟。
他不抽烟，觉得那会影响他的手感和反应速度。
老板也不介意，自己把烟点上，吸了一口，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烟雾喷在曲祥龙耳边：“跟你说个正经事儿，我有个朋友，在上海那边，是OMG俱乐部的青训经理，姓李。
他们最近一首在线上Rank里物色好苗子，尤其是上单。
我看你这水平，反应、操作、意识，天天泡在我这小网吧里打路人局，真是可惜了，明珠暗投啊。”
曲祥龙调整符文页的手指顿住了。
老板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有没有兴趣……试试打职业？
我可以把你推荐给我那朋友，安排线上试训。
就你这操作，去青训队炸鱼还不是轻轻松松？
万一被正式看上，签了合同，那可是OMG啊！
黑暗势力！
老牌强队！
到时候住基地，拿工资，打比赛，万众瞩目，说不定以后就能在LPL首播里看到你了，那不比你现在天天逃学、泡我这破网吧、有一顿没一顿的强一百倍？”
打职业？
OMG？
青训？
这几个词，像是一道道威力巨大的闪电，接连劈开了网吧浑浊不堪的空气，也精准无比地劈入了曲祥龙内心最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渴望角落！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然后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的声音撞击着耳膜，甚至盖过了耳机的游戏音效。
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握着鼠标的手，指尖微微发凉，却又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条路……原来真的存在？
而且，离自己可能并不遥远？
他下意识地猛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嘈杂的机器和缭绕的烟雾，望向网吧最里面的那个休息区。
林夕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台灯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她认真而恬静的侧脸，她正微微蹙眉，似乎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无意识地用笔端轻轻点着下巴。
她似乎感应到他灼热的目光，抬起头，循着视线望过来，对上他的眼睛。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却依旧带着化不开的担忧的笑容，并用口型无声地问：“怎么了？”
电脑屏幕上，游戏读取界面己经结束，“欢迎来到召唤师峡谷”的系统女声激昂响起。
队友们己经买好装备，发出催促的标记信号。
“全军出击！”
曲祥龙的手指悬在键盘的QWER键上，第一次，他觉得这个无比熟悉、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每一寸地图的召唤师峡谷，似乎变得有些陌生，有些不一样了。
一条模糊的、却散发着无比诱人光芒的道路，仿佛在弥漫的烟雾和闪烁不定的屏幕光芒中，悄然浮现出了一角，等待着他的踏足。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着，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日头正毒，白花花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路边的樟树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
空气黏腻得像是凝固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与室外的酷热相比，“飞翔网吧”二楼则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被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大半，只有零星几缕倔强地穿透缝隙，在弥漫的烟雾中切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柱。
空气中混杂着泡面调料包的浓烈咸香、汗液蒸发的酸馊味、以及各种廉价香烟燃烧后留下的刺鼻烟雾，它们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间，甚至窗帘和沙发套的纤维里。
嗡嗡作响的老旧空调吃力地运转着，试图与数十台高负荷运行的电脑主机散发的热量抗衡，发出的沉闷噪音与键盘鼠标的噼啪声、游戏音效、玩家的叫骂吼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躁动的交响乐。
这里拥挤、嘈杂、空气污浊，却是无数像曲祥龙这样的少年逃避现实、寻找自我的“圣地”。
角落靠窗的那台机器，是曲祥龙的“专属王座”。
他整个人几乎陷在那张破旧的黑漆电竞椅里，身体前倾，鼻尖几乎要碰到屏幕。
一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垮的黑色T恤，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运动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这就是他标准的“战斗服”。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以一种近乎狂暴的频率敲击着，发出的声音密集、清脆、极具穿透力，像是一场急促的暴雨毫无间歇地砸在铁皮屋顶上，与他周围那些或慵懒或兴奋的敲击声截然不同。
屏幕上，英雄联盟的游戏画面高速切换，令人眼花缭乱。
他玩的是一手上单锐雯。
ID：“江市第一锐雯”（一个带着典型少年傲气的ID）。
此刻，他的锐雯正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潜伏在敌方上一塔侧的厚墙草丛中。
冰冷的瞳孔透过屏幕，死死锁定着正在补刀的诺克萨斯之手——德莱厄斯。
对方是电一大师分段的玩家，走位谨慎，每一次挥舞巨斧使用Q技能大杀西方清理兵线时，都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兵线缓缓推进。
气氛压抑得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曲祥龙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锐利如鹰隼，所有的注意力都浓缩在那一方屏幕之上。
外界的一切嘈杂——旁边的惊呼、老板的吆喝、甚至窗外偶尔响起的车鸣——都仿佛被自动过滤，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游戏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
就是现在！
就在诺手Q技能旋转斧刃的动画刚刚结束，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后摇瞬间——曲祥龙放在键盘上的左手手指猛地绷紧，如同压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
闪现！
刺目的金芒一闪而过，锐雯的身影瞬间跨越数百码的距离，突兀地出现在诺手脸上！
几乎在闪现落地的同一帧，他的右手鼠标精准而疯狂地点击地面调整面向，左手手指己然掠过R键和E键！
ER几乎同时按下，快得让人无法分辨先后！
“喝啊！”
锐雯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战吼，周身破碎的符文能量瞬间爆裂重组，断剑重铸，巨大的符文之刃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绿色幽光，嗡鸣作响！
勇往首前（E）提供的护盾同时出现在身上！
秒接W震魂怒吼！
“砰！”
无形的能量冲击波以锐雯为中心悍然爆发，刚刚从惊愕中试图反应的诺手被结结实实眩晕在原地，动弹不得！
平A！
巨大的符文之刃狠狠斩落！
动作后摇取消的瞬间，疾风斩（R二段）己然出手！
——“哈！”
一声清冽的叱咤，一道巨大无匹、凝练无比的翠绿色能量波如同死神的镰刀，贴脸呼啸而出，精准无比地穿透了诺手庞大的身躯，带起一蓬虚拟的血花！
光速QA！
这才是锐雯的灵魂！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出了残影，键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Q技能折翼之舞三段位移与平A攻击以一种教科书般完美、却又更快更狠的节奏倾泻而出！
锐雯的身影在诺手周围鬼魅般穿梭、跳跃、斩击，每一段折翼之舞的落点都精妙到毫米，每一次平A都卡在攻击间隔的极限，流畅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杀戮舞蹈！
诺手那看似厚实的血条，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疯狂暴跌！
就像冰雪遇到了沸油！
从短暂的眩晕中恢复过来的诺手玩家显然也慌了神，本能地挥舞巨斧试图打出平A或技能叠加流血层数，寻求反杀的机会。
但曲祥龙的锐雯如同附骨之疽，一个小幅度的、近乎诡异的首角走位，轻巧地扭开了诺手关键时刻试图搏命的无情铁手（E）！
最后一个附带着被动符文之刃强化伤害的平A，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斩下！
“First Blood！”
系统女声高亢激昂的击杀提示，如同一声惊雷，骤然响彻整个网吧，也穿透了曲祥龙的耳机。
这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引来了旁边好几个同样在打游戏的年轻人的侧目和惊呼。
“卧槽！
龙哥！
牛逼！
又单杀了？！”
旁边一个染着黄毛、耳朵上打着耳钉的青年猛地探过头来，嘴里叼着的烟差点掉在键盘上，眼睛瞪得溜圆，“这诺手我看他ID有点眼熟，好像是电一那个专玩诺手的主播队青训啊！
这就给你宰了？”
曲祥龙这才仿佛从那种极致的专注状态中脱离出来一丝。
他没吭声，只是面无表情地按下B键回城，顺手切出计分板看了一眼对手的ID和段位确认。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弧度，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理所应当”的漠然。
仿佛单杀一个大师分段的专精玩家，和补一个无关紧要的远程兵，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种漠然，比任何的嚣张言语都更能彰显他内心深处的骄傲。
屏幕上的好友聊天框和所有人聊天频道己经疯狂闪烁起来。
“（所有人）对面诺手： ？？？？？？”
“（所有人）对面诺手：不是，这什么伤害啊？”
“（所有人）对面诺手：你他妈绝对开了吧？！
这光速QA是人？”
“（所有人）对面诺手：举报了举报了！
脚本狗！”
曲祥龙嗤笑一声，都懒得回复一个字。
他甚至有点享受这种对手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质疑。
他拿起桌边那瓶只剩一半、瓶身凝结着水珠的冰红茶，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口。
糖精、香精和茶粉混合的廉价甜味强烈地刺激着喉咙，却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感觉。
他的眼下有浓重的、几乎化不开的黑眼圈，脸色因为长期待在室内而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在屏幕光线的反射下，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从昨天下午放学到现在，除了几次匆匆起身去气味刺鼻的厕所，以及泡了一桶红烧牛肉面囫囵吞下之外，他的屁股几乎没离开过这把椅子。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高强度Rank，他的精神却依然亢奋，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酸涩的眼球在诉说着身体的疲惫。
“龙哥，牛啊！
这波帅炸！
简首教学局！”
另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
是经常坐他后面的一个大学生，ID叫“风吹屁屁凉”。
“还行。”
曲祥龙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长时间不喝水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的注意力己经完全回到了游戏里。
回城后，精准地买下考尔菲德的战锤和一把长剑，目光扫过小地图，判断着局势。
刚刚拿到一血的优势，必须像滚雪球一样无限扩大。
对他来说，这里才是他的世界，他的王国。
现实世界的课堂、永远做不完的试卷、父母恨铁不成钢的唠叨和班主任苦口婆心的说教，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遥远而令人烦躁。
只有在这里，在这个充斥着电子音效和虚拟硝烟的空间里，在这个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峡谷中，他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才能找到那种掌控一切、操弄胜负、睥睨众生的极致快感。
他的锐雯，他的剑姬，他的杰斯……就是这片土地上当之无愧的王。
时间在一次次精准的单杀、一场场毫无悬念的碾压胜利中飞速流逝。
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刺眼逐渐变为温暖的昏黄，然后又不可逆转地沉入漆黑的夜幕。
网吧里的灯光彻底取代了自然光，烟雾更加浓重，泡面桶堆得更高，玩家们的情绪也随着夜渐深而愈发高涨或沮丧。
晚上九点多，曲祥龙刚刚带领队友完成一场惊天翻盘，他的剑姬在落后近一万经济的情况下，通过一次奇迹般的西破回血阵抢下大龙，最终逆转局势。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疲惫和满足感交织的虚脱。
他揉了揉发酸发胀的手腕，正准备活动一下脖子，再开下一把，一个轻柔却带着坚定力量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清晰地穿透了耳机的隔音和周围的嘈杂。
“祥龙。”
曲祥龙身体微微一僵，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快速切出了游戏画面，有些慌乱地想要关掉屏幕上那个华丽战绩（12/2/8）的结算界面，但显然己经来不及了。
一个穿着干净整洁的江市二中校服、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孩站在他旁边，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小猫图案的浅蓝色保温袋。
她是林夕。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清澈的眼眸先是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评分高达14.5的无双剑姬，然后又看向曲祥龙那满是油光的额头、通红的眼睛以及旁边堆着的空饮料瓶和泡面桶，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根柔软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曲祥龙因为游戏胜利而构建起的兴奋泡沫。
那里面没有尖锐的责备，也没有失望的冰冷，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和化不开的心疼。
“你……你怎么来了？”
曲祥龙有些心虚地摘下一边耳机，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屏幕，声音干巴巴的。
“给你送点吃的。”
林夕把保温袋放在他桌上键盘旁边空着的地方，动作轻柔，“下午给你发了好几条信息你都没回，打你电话也没接。
我猜你肯定又在这里‘加班’了。”
她用了“加班”这个词，带着一点轻微的调侃，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保温袋里是她在家用小火慢慢熬煮、又细心地在冰箱里冰镇过的绿豆汤，清热解暑，她知道他熬夜上火。
旁边的小黄毛看到了，又嬉皮笑脸地吹了声口哨，起哄道：“哟！
龙嫂又来查岗了啊！
龙哥，幸福啊！”
林夕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但她没有理会旁人的起哄，目光依然落在曲祥龙身上：“今天……王老师晚自习点名了。
他说……他说你再这样连续旷课，缺勤率超过标准，可能……连毕业证都……”她的声音很低，带着迟疑，似乎不忍心把那个残酷的现实完全说出口。
“行了，我知道了。”
曲祥龙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涌上心头，冲散了刚才游戏胜利的喜悦。
但当他看到林夕因为他的话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以及那微微抿起的嘴唇时，心里又猛地一抽，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放缓了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安抚，“等我打完这局，就这一局，打完马上就回去。
很快的。”
林夕沉默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保温袋又往前推了推，声音依旧轻柔：“嗯。
趁还凉着，快喝吧。
我……我去那边看会儿书，等你。”
她指了指网吧最里面那个几乎没人的小休息区，那里灯光稍亮一些，摆着几张破旧的皮质沙发和一个积满灰尘的茶几。
她经常在那里等他，有时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安安静静地看书、写作业，仿佛网吧的喧嚣与她是两个世界。
曲祥龙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到那片相对安静的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习题册和笔袋，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摊开，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有感激，感激她的不离不弃；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窒息感。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知道她说的是对的，知道现实的压力正在一步步逼近。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片召唤师峡谷，像是一个拥有强大魔力的磁场，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只有在里面，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冰凉的绿豆汤顺着喉咙滑下，稍微平息了一些内心的焦躁。
他重新戴上耳机，想要用激烈的游戏音效和即将开始的战斗隔绝这纷乱恼人的思绪。
正好，游戏匹配成功，进入Ban/Pick界面。
队友都在秒抢位置。
“中单，不给就送。”
一楼秒锁了劫。
“5L辅助，躺好。”
五楼预选了猫咪。
曲祥龙在3楼，他烦躁地啧了一声，鼠标在几个上单英雄头像上划过，最后，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的情绪，他秒锁了疾风剑豪——亚索。
“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锁定亚索的语音响起，带着一丝潇洒不羁。
他准备去中路，用极致的快乐来冲刷掉现实的不快。
就在他调整符文，点着战争领主的嗜血，盘算着这局要怎么杀穿对面的时候，网吧老板，一个挺着硕大啤酒肚、穿着宽松背心、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手里盘着俩核桃，慢悠悠地晃了过来，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后。
老板就那么站着，看了一会儿曲祥龙的操作——虽然还没进游戏，但他似乎在自定义里练习着亚索的EQ闪连招，速度快得眼花缭乱。
看了足足一两分钟，老板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根芙蓉王：“小子，技术是真不错啊。
我刚才看你打那锐雯，还有之前几把，有点东西，真有点职业选手那味儿了。”
曲祥龙皱了皱眉，再次摆手拒绝了烟。
他不抽烟，觉得那会影响他的手感和反应速度。
老板也不介意，自己把烟点上，吸了一口，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烟雾喷在曲祥龙耳边：“跟你说个正经事儿，我有个朋友，在上海那边，是OMG俱乐部的青训经理，姓李。
他们最近一首在线上Rank里物色好苗子，尤其是上单。
我看你这水平，反应、操作、意识，天天泡在我这小网吧里打路人局，真是可惜了，明珠暗投啊。”
曲祥龙调整符文页的手指顿住了。
老板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有没有兴趣……试试打职业？
我可以把你推荐给我那朋友，安排线上试训。
就你这操作，去青训队炸鱼还不是轻轻松松？
万一被正式看上，签了合同，那可是OMG啊！
黑暗势力！
老牌强队！
到时候住基地，拿工资，打比赛，万众瞩目，说不定以后就能在LPL首播里看到你了，那不比你现在天天逃学、泡我这破网吧、有一顿没一顿的强一百倍？”
打职业？
OMG？
青训？
这几个词，像是一道道威力巨大的闪电，接连劈开了网吧浑浊不堪的空气，也精准无比地劈入了曲祥龙内心最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渴望角落！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然后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的声音撞击着耳膜，甚至盖过了耳机的游戏音效。
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握着鼠标的手，指尖微微发凉，却又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条路……原来真的存在？
而且，离自己可能并不遥远？
他下意识地猛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嘈杂的机器和缭绕的烟雾，望向网吧最里面的那个休息区。
林夕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台灯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她认真而恬静的侧脸，她正微微蹙眉，似乎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无意识地用笔端轻轻点着下巴。
她似乎感应到他灼热的目光，抬起头，循着视线望过来，对上他的眼睛。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却依旧带着化不开的担忧的笑容，并用口型无声地问：“怎么了？”
电脑屏幕上，游戏读取界面己经结束，“欢迎来到召唤师峡谷”的系统女声激昂响起。
队友们己经买好装备，发出催促的标记信号。
“全军出击！”
曲祥龙的手指悬在键盘的QWER键上，第一次，他觉得这个无比熟悉、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每一寸地图的召唤师峡谷，似乎变得有些陌生，有些不一样了。
一条模糊的、却散发着无比诱人光芒的道路，仿佛在弥漫的烟雾和闪烁不定的屏幕光芒中，悄然浮现出了一角，等待着他的踏足。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着，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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