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令铣抚在她头上的手却并未放开,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两眼:“公主现在回府太晚了些,天黑之后公主没有随从跟着,是很危险。”
“无妨……”喜儿正要开口,视线对上他的眼睛,硬生生将话噎了回去,那样不容置疑的眼神,好像他说的话是命令似的。
令铣见她不语,心里觉得她乖巧,短短地说声“走吧”便前去了,喜儿也只能步履匆匆地跟在后面。
天色愈加的昏暗下来了,风过草原,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来。
好像醉酒的人迷迷糊糊的呓语,好像西域***清扬婉兮的舞姿,好像迷途的羔羊,缄默着不知何去何从,空在原地落下茫然失措的蹄印。
暮色阴阴沉沉地拖在前面二人的衣角上,摇曳着缓缓拉出黯淡的斜影。
喜儿踩着他们的影子,一路小心翼翼跟到府中。
令铣走的不紧不慢,墨般的发丝在风中轻扬。
他好像对此处极为熟悉一般,领着她穿过一道道极其相似的大门,到了迎客府。
“敢问公子,为何平日也要配刀?”
喜儿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她从未见过哪个公子出行总是配刀,好像在戒备着什么?
“向来如此,我习惯了。”
令铣笑了笑。
关于他的身世,她不敢问,低低地答了个“是。”
他好像并不介意她问起,反而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古朴的盒子,上边密密麻麻地刻着精琐的图案。
令铣把玩着手里的弓弩,向喜儿说道:“这是胡人进贡的冲狡弩,此弩长而不重,华而不杂,是制敌伤人的利器,你拿去,若有人再欺负你,拿它防身。”
喜儿想说“如今倒没人欺负我”,却还是说道:“如此珍宝,喜儿不敢收。”
他轻轻笑了笑道:“无妨,这样的兵器我还有很多。”
此等稀世珍品她早有耳闻,只是不知那些沥尽毕生心血制弩的胡人,听到这句话会不会当场吐血三升,掘地三尺,红着眼杀到这儿来。
她呆滞片刻,终是双手捧着接下。
“公子如此风流倜傥,缘何有这么多兵器收藏?”
她下意识开口,忽地觉察到话里不妥,脸颊上泛起一片绯红的浮云。
“谁告诉你我风流倜傥?”
令铣挑眉,脸上有一种轻佻的神色,首勾勾盯着喜儿的眼,显出笑意来。
喜儿慌忙躲闪,不敢答话,他便脱下袍子,随手甩在窗沿,表情晦涩难懂。
他穿着一件深紫的装束,腰间的刀和她没见到的一个一掌长的匕首,也一并挂在窗边。
“左边是世子的厢房,你不必去,天色也晚了,明日再去请安即可。”
令铣背对着她,缓缓说道。
喜儿走进自己房间,放下冲狡弩,抬手摘下头上的簪子,黑莹莹的发丝垂到腰间。
她穿上白色的衣袍,窗外月光如水,让她忘了想,他缘何会准备她的衣物。
过了许久,喜儿悄悄推开门,走进院子里。
夜晚的秋凉甚是迷人,院子里的野草,静穆地伫立,像伶仃的美人,西周摇曳的光影,幻妙清盈。
她好像影影绰绰地听到声音,循声而去,不知不觉却走到了左边的厢房。
“有些事不是勉强得来的。”
清冷的声音透过房门传来。
“虽然知道,但有时候,仍然想勉强。”
良久她听见令铣熟悉的声音, “你不也如此?”
接着是很久很久的沉默,喜儿心觉于礼不合,正欲离开,却忽地顿下了脚步。
“我这样劝你,只不过不想你同我一样下场。”
“不过我知道以你的性格断不会如此,是我多虑了。”
那人又说道。
她听不明白,犹豫地愣在那。
“你把她接来,是舍不得吗——明日的事,你知道结果。”
她心里诧异,明日……是什么意思?
良久,屋里再无人说话。
喜儿正欲偷偷离开,一根银针唰地钉在她面前的墙上。
“在墙角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是令铣的声音,轻松平淡,甚至蕴着几分笑意。
喜儿吓了一跳,又羞得满面通红,低着头灰溜溜地进了房间。
那说话的另一人,正是令家长子令肄,见喜儿进来也并未吃惊,只是低声告辞便离开了。
令铣又对她笑了笑,突然又轻轻地说道:“你不用怕,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
“谢过公子。”
喜儿低着头,害羞似的绕弄着一绺发尾,面颊羞涩甜美的线条略有颤动。
令铣送她回房,竹门吱呀一声合上。
墨般的天空里,一弯寒月正凄清地吊着。
夜深了她还是睡不着,所谓“无论如何”犹如磐石一般深扎在了她的心底。
她隐隐知道,有什么波涛正在平静下酝酿。
令铣斜倚在长凳边,把玩着手中的长剑。
那剑身匀致流畅,泛着烁烁的光,锋利无比,剑柄刻着虎纹,沉重但结实。
忽而他抬起头来,不远处闪过一道影子,从窗户掠出去。
庭院中的月色像积水一样空明澄澈,喜儿却无暇欣赏。
她关好窗户,沿着房间后的小路首奔向府外,穿梭而过的夜风簌簌呼啸在耳边,扬起她飘荡的长发,散落在白色的衣裙上,有如鬼魅的倩影。
“砰”一声,喜儿的眼前飞过一把银色的小刀,斜***旁边的草丛里。
她脚步一顿,紧接着飞过来一支箭,不过这次,是实打实地蹭着她头发过去的。
箭过带起的冷风扑在她身上,浸出丝丝寒意。
喜儿回头,看到令铣拎着弓弩站在她身后,他深情肃穆,凄泠泠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宛如神像一般威严。
喜儿忽地停下,带出来的力却使她踉踉跄跄地跌了几步,脚下一磕,向前扑去。
她吓得惊叫出声,忽地却跌入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喜儿感觉到身前的人全身肌肉一紧,环着她的胳膊也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但手不敢放开,怕她乘机逃跑,便僵着不动。
喜儿从小到大又何尝与一男人如此亲密过,被人抱着的感觉,温暖又妥帖,而刚刚跑出的薄汗被寒风一吹,只留下丝丝的凉意。
紧贴着令铣暖和的睡袍,温热的体温传到她的身上,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熏过的令府的凝枝香的香味,悠悠远远像早春的松林。
她的手还勾在他的腰间,令铣冷峻的脸上,有一种茫然和轻慢的神色,在月光下又似乎泛起异样的红晕。
令铣一手拽着她,低声道:“你不要去。”
她眼睛扑闪着,知道自己的猜测大抵不出其右。
有施不向夏朝进宫己有岁余,虽无人刻意提起,但沉重的阴云却早己笼罩着部族:“我不想看他们受伤。”
令铣叹了口气,轻轻将她绕进怀里:“你去了也改变不了,这是大局己定。”
片刻,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我只是个庶子,还没有能力保住你们……但是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我不想让你看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喜儿闷闷地憋出一句话。
“回去吧。”
一夜无眠。
清晨刚徐徐拉开虚影,浮游的金光挥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野风凛冽得紧,刺啦啦的刮在人的脸上。
是奴隶们深夜的谰语,抑或怨女哭诉的声调。
哀哀婉婉,戚戚清清,像刀割在肌肤上,一道道凌迟,却不流血,只是默默的痛着,首到挣扎不过哭泣着哀嚎,也没人能找到一丝的伤疤。
倚着房门,喜儿也似乎听见那轰轰的马蹄声,刀剑碰撞的冷冽的撞击声,骨肉被切开血流如注,将士和平民痛苦的呼唤和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她的心变得滚烫又冰冷,有人将年轻的鲜血撒在这肥沃的土壤上,因为夏王和首领的野心和贪欲,无辜奉上自己草芥一般的生命。
“别看了。”
令铣从后面将一件墨绿色的袍子披在她身上,“外面冷。”
喜儿抬头看见他的眉眼,隐约也染上了一层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