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房里的便签与未露面的人
陆屿站在摄影系教学楼的走廊拐角,远远能看见通往编导系实训楼的小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正结伴往演播厅方向走。
空气里仿佛都飘着点兴奋的议论声,关于跨专业项目,关于可能的搭档,关于那些即将展开的合作。
他攥了攥斜挎着的旧单反背带,那粗糙的质感磨着他的手心。
林晚星明朗的笑容和那句带着薄荷味清香的邀请还在耳边——“明天下午宣讲会在演播厅,来听听呗?”
去吗?
告诉她那张毕业照就是自己拍的?
然后呢?
在她面前暴露自己是个连拍猫都会糊片的、连校刊都上不了的摄影系新生?
陆屿只觉得一股沉重的、熟悉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那一点点被认可的、微弱的悸动。
算了。
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逃也似的钻进了一楼尽头那扇厚重的、隔绝光线的大门——摄影系的暗房。
“咔嚓”一声轻响,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面明亮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彻底关在外面。
眼前瞬间被一种粘稠的、带着特殊化学药水气味的昏暗笼罩。
只有墙壁高处几盏小小的红色安全灯,像野兽幽幽的眼,发出黯淡诡谲的光。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点微酸的潮湿感,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吸入那些沉默漂浮的银盐粒子。
这里很安静,只有偶尔水槽里轻微的滴水声,像时间本身在缓缓流逝。
陆屿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显影液和定影液的独特气味灌入肺腑,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至少在这里,面对这些注定是“废片”的影像,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伪装,失败是天经地义。
他摸索着走到熟悉的冲洗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不锈钢水槽。
他小心翼翼地从相机里取出昨天在猫投喂点拍的那卷胶卷。
指尖有些发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上周的挫败感还那么清晰:蹲守许久,快门按了无数次,换来的却是一卷模糊不清的猫影,要么对焦虚了,要么快门慢了半拍,抓不住橘猫跃起时那充满生命力的瞬间。
显影液在深色塑料盘里呈现出一种浓稠的墨色。
陆屿熟练地将胶卷浸入,在安全灯诡异幽暗的红光下,手指捏着胶卷两端,开始那机械而缓慢的搅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被这暗红的粘稠所凝固。
胶卷上,影像开始一点点挣扎着、痛苦地浮现出来。
第一张,橘猫的背影,虚了。
只能看到一个橘色的毛团轮廓。
第二张,橘猫在舔爪子,但爪子是糊的,像一团融化的黄油。
第三张,应该是猫跳起来扑树叶的瞬间,结果只拍到一道扭曲的、不成形的橘色拖影……一张接一张,在暗红的微光下,那些凝固的、失败的瞬间,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笨拙和无力。
那点被林晚星短暂点燃的、关于“光影”的微弱好奇,此刻被这些模糊的影像彻底浇熄。
他算什么摄影系学生?
连一只猫都拍不好。
那张被贴在脚本墙上的毕业照,大概只是她某种专业的、他无法理解的眼光下的偶然发现吧?
一个废片,恰好成了案例。
陆屿盯着盘子里那些逐渐清晰起来的“罪证”,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股熟悉的、冰凉的沮丧沉甸甸地坠下去。
他停下搅动的手,任由胶卷浸泡在药水里,自己则颓然地靠着冰冷的冲洗台壁滑坐到地上,蜷缩在角落的小板凳上。
他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垮塌下来,像一个被彻底缴械的士兵。
暗房里只剩下水槽滴水的“嗒、嗒”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红色的微光笼罩着他,像一个失落的、小小的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十分钟。
他抬起头,眼眶有些发涩。
他需要把这些“废片”挂起来晾干,让它们彻底暴露在失败的审判下。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挂胶卷的架子前。
目光扫过墙面。
暗房这面墙,除了架子,也允许学生把自己冲洗的、有代表性的试拍作品(无论好坏)钉在上面,供交流或警示。
上面钉着不少照片,有些是构图惊艳的佳作,有些则是和他今天一样的、明显的失误案例——构图歪斜、曝光过度或不足、模糊不清……他麻木地拿起自己那卷充满挫败的胶卷,找到几个空位,打算挂上去。
就在他伸手去拿小夹子时,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墙面上靠近墙角、钉着一张照片的边缘。
那不是他的照片。
那是一张橘猫的照片,光线很暗,是在傍晚拍的。
橘猫蜷缩在猫投喂点的台阶角落,整个身体轮廓都有些虚,只有一只向前伸出的爪子,在微弱的光线下,被旁边一盏老旧路灯漏下的光,清晰地勾勒出边缘,几根胡须的尖端甚至沾着一点光晕。
陆屿怔了一下。
这张照片……怎么有点眼熟?
他凑近了些,在安全灯幽暗的红光下仔细辨认。
这虚焦的手法,这构图……这不就是他自己上周拍的那一堆废片里的其中一张吗?!
那张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天色己晚,光线极差,他抱着侥幸心理按了快门,结果果然糊成了一团,猫都看不真切,只有一坨模糊的橘色和背景的昏暗。
他的废片,怎么会钉在这里?
还被钉在墙上?
是老师钉的?
当反面教材?
陆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脸颊像被无形的巴掌扇过,***辣的。
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把它扯下来撕掉,这失败的证据,不该被钉在这里示众!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照片边缘时,目光却猛地顿住了。
照片下方,靠近墙角的位置,贴着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便利贴。
便利贴的颜色是普通的淡黄色,在红光的渲染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暖橘色调。
上面有一行字,不是打印的,是用深蓝色的笔手写的,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笃定的力量感,笔锋转折处带着点微微的棱角:“这张的光影落在猫爪上,比清晰的更有温度。”
陆屿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大脑一片空白。
光影?
猫爪?
温度?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死死地盯着那张便利贴,又猛地抬头看向那张糊得不成样子的废片。
在安全灯诡异的光线下,他几乎是强迫自己重新审视那张照片——不再是看那只糊掉的猫,而是看那束无意中落在猫爪上的、微不足道的路灯余光。
那一小片区域,确实,在模糊的、大面积的混沌黑暗和橘色虚影中,显得异常清晰、锐利,甚至带着一种……一种孤寂的温暖感?
怎么可能?!
这明明是一张彻头彻尾的废片!
构图混乱,主体模糊,曝光不足!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从这样一团糟粕里,看到什么“光影”?
什么“温度”?
还特意写了便签贴在这里?
一股混杂着震惊、困惑、怀疑和一丝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悸动,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冲散了他刚才沉甸甸的沮丧。
是谁?
这字迹……是男是女?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张便签从墙上揭了下来。
指尖触碰到纸张,仿佛还能感受到写字人落笔时的温度和力度。
他捏着这张小小的纸片,如同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凑到眼前,借着红光反复细看,试图从字迹的每一笔里找出线索。
这字……这感觉……有点熟悉,又很陌生。
就在这时——“嗒…嗒…”门外走廊里,由远及近,传来了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
声音很轻,却在这死寂的暗房里,像鼓点一样敲在陆屿骤然绷紧的心弦上!
有人来了!
陆屿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一把将那张小小的便签胡乱塞进自己卫衣的口袋里,也顾不上那张“耻辱”的猫片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迅速蹲回到小板凳上,假装正在低头整理冲洗盘里的工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脚步声停在了暗房门外。
陆屿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是谁?
管理员李叔?
还是某个同学?
他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向暗房那扇厚重木门上方的、小小的毛玻璃气窗。
门外的人似乎只是短暂地停驻了一下。
隔着磨砂玻璃透进来的、走廊里明亮的白色光线,被一个走动的身影短暂地切割、遮挡。
陆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他看到了——透过那小小的、模糊的气窗,一个穿着深色连帽卫衣的身影,像一道快速掠过的影子,一晃而过。
那卫衣的颜色和款式……分明是编导系学生常穿的那种!
而且,就在那身影掠过气窗的瞬间,一个细节如同闪电般劈入陆屿的眼底:那卫衣口袋的边缘,垂挂下来一小截东西——是一条U盘挂绳,上面系着一个很小的、银色的、方形的金属小挂件。
这挂件……这挂绳的样式……陆屿的瞳孔骤然收缩!
昨天!
就在昨天!
在流浪猫投喂点,林晚星跑远时,她宽大卫衣的口袋里,不就曾露出过一截一模一样的、带着方形小挂件的U盘挂绳吗?!
那银色的闪光,在阳光下曾短暂地晃过他的眼!
脚步声没有停留,迅速远去了。
暗房里重新陷入只有红色安全灯和滴水声的寂静。
陆屿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维持着那个僵硬的蹲姿,一动不动。
他缓缓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把手伸进了卫衣口袋。
指尖,触碰到那张带着他体温的、微微发皱的便利贴。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挣脱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