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竹席上,手中的蒲扇机械地摇着,却扇不起一丝凉风,只有热浪在屋内凝滞不动。
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烦躁。
忽然,电风扇慢了下来,最后不甘地停转了。
“又停电了。”
我嘟囔着坐起身,汗珠立刻从额角滑落。
这己经是本周第三次停电了,乡下电网总在用电高峰时不堪重负。
我走到窗边,期盼能有一丝风吹过,但院里的老槐树连叶子都纹丝不动。
正当我考虑是否要去井边打水冲凉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沿着田埂朝我家走来。
是二叔。
他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黝黑的小腿。
二叔在镇上中学当历史老师,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但也因此被不少人背后说是“古怪”,因为他总爱收集些乡野奇闻,讲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小安,一个人在家呢?”
二叔推开院门,额上全是汗珠,“这天热得邪乎,我家连水都停了,来你这讨口水喝。”
我忙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递给二叔。
他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然后长长舒了口气:“这鬼天气,怕是又要下雨了。”
“二叔坐会儿吧,停电了,什么都干不了。”
我搬来两张小凳,放在槐树荫下。
二叔点点头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闲着也是闲着,陪我下盘棋?”
我应了声好,进屋取出象棋棋盘。
摆棋时,我注意到二叔布包里除了棋子,还有几头紫皮大蒜,用红绳系着,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二叔,您带这么多蒜做什么?”
我好奇地问。
二叔神秘地笑了笑,拿起一头蒜在手中把玩:“辟邪的。
这几天晚上,我总听到些不寻常的动静。”
“什么动静?”
我摆好最后一个棋子,“红先黑后,二叔您先请。”
二叔推了一步“炮”到中路,压低声音说:“马蹄声,深更半夜,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像是有一队人马在赶路,但咱们这村子,早就没人养马了。”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怕是哪家的驴子没拴好吧?”
二叔摇摇头,眼睛盯着棋盘,却突然转了话题:“你这‘帅’可不能轻易出门啊。”
他顿了顿,“就像山对面那个风水先生说的,有些界限,破了可就回不来了。”
我正要问这是什么意思,二叔却示意我专心下棋。
棋局进行了半晌,互有攻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电还没来。
我起身点上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我们之间摇曳,把二叔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二叔,您刚才说的风水先生,是怎么回事?”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二叔吃掉我的一个“马”,才缓缓开口:“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小时候听你太爷爷讲的。
说山对面有个很有本事的先生,不但会看风水,还能治邪病,甚至...”他压低了声音,“能抓‘诡’。”
“抓鬼?”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是鬼,是‘诡’。”
二叔纠正道,“按老辈人的说法,万物有灵,年深日久,有些东西就成了精怪,但还有一种,非人非精,非神非鬼,就是‘诡’。
它们无形无体,却能附物而行,能模仿人形,能帮人做事,也能害人。”
我听得入神,连棋都忘了下。
二叔继续说:“那先生家劳力少,农忙时节总是忙不过来。
有一天,他出门三天,回来后竟带回来一个壮劳力。
那人个子高大,却总是低着头,不怎么说话。
先生对外说是远房亲戚来帮工,但邻居们都觉得奇怪,那人白天拼命干活,从不休息,晚上就睡在牛棚里,从不与人交谈。”
“这就是‘诡’?”
我问。
二叔点点头:“先生用一方祖传的大印盖在那‘诡’的身上,把它镇住了,让它不能离开,只能乖乖干活。
他嘱咐妻子,千万不能给那人洗衣服,尤其不能洗后背那块地方。”
“为什么?”
“因为大印的印记就在后背上,那是镇住它的符咒。”
二叔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诡’干活一个抵仨,先生家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但它总是古怪,不吃熟食,只吃生粮;不睡床铺,只卧草堆;白天干活勤快,晚上就在牛棚里一动不动。”
天色越来越暗,煤油灯的光芒在渐起的夜风中摇曳,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二叔继续讲道:“有一天,先生出门给人家看风水,那‘诡’照常干活。
那天正好清理牛粪,它弄得浑身脏臭。
先生的妻子心善,看它实在脏得不成样子,想起丈夫的嘱咐,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不忍心,就打来水,非要它脱下衣服洗一洗。”
我屏住呼吸:“然后呢?”
“那‘诡’起初不肯,但先生的妻子坚持,它只好脱下衣服。
妻子接过衣服,刚一浸水,就发现后背有一块奇怪的印记正在水中化开。
她正觉得奇怪,一抬头,发现眼前的人己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堆衣服落在原地。”
我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就这么消失了?”
“就这么消失了。”
二叔点点头,“等先生回来,发现‘诡’不见了,急忙问妻子是不是帮它洗了衣服。
妻子点头,问为什么不能洗。
先生跺脚长叹:那是我抓来的‘诡’啊!
帮你干活的!
现在印记洗掉了,它逃了不说,恐怕还会回来报复!”
就在这时,一阵风突然吹过,煤油灯剧烈地晃动起来,几乎要熄灭。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得得得,由远及近。
二叔猛地站起身,警惕地西处张望。
他迅速地从布包里拿出大蒜,掰开几瓣,塞到我手里:“拿着,放在枕头底下,辟邪的。”
“二叔,那后来呢?
那‘诡’回来报复了吗?”
我握紧手中的大蒜,追问道。
二叔摇摇头:“不知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也许回来了,也许没有。”
他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二叔,再坐会儿吧,电还没来呢。”
我忽然不希望他离开,黑夜中独自一人想起刚才的故事,让我感到不安。
二叔却己经站起身,收拾好东西:“不了,再晚路上就更不好走了。
记住,晚上听到什么动静,别好奇,别出门。”
他推开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门口,望着二叔远去的方向,忽然觉得这个我从小熟悉的村庄变得陌生而神秘起来。
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
我赶紧关上门,插好门闩,回到屋里。
煤油灯的光芒在空荡荡的屋内投下摇曳的影子,每一个阴影处都仿佛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那一夜,电一首没来。
我躺在床上,二叔给的大蒜放在枕边,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我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那个消失在衣服堆中的“诡”,以及二叔说的夜半马蹄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走动。
我顿时清醒过来,屏息静听。
声音又消失了。
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也许只是风吹动了什么东西,我安慰自己。
但紧接着,我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哼着什么调子,不成曲调,却有种奇怪的节奏感。
我的心跳加速了,轻轻爬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洒在地上,一片银白。
就在我准备退回床上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影子——在井台旁边,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眨眨眼,再仔细看时,影子又不见了。
突然,远处清晰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得得得,得得得,由远及近,仿佛有一队人马正在村中小路上行进。
在这深更半夜?
我想起二叔的话:晚上听到什么动静,别好奇,别出门。
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又一次凑到窗边,向外望去。
这一望,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月光下,一队模糊的身影正从村中小路走过。
他们穿着奇怪的装束,像是古代士兵的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但整个人和马匹都像是半透明的,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他们沉默地行进着,没有一丝声响,与我听到的马蹄声完全不合。
我猛地意识到,我听到的马蹄声并非来自外面,而是来自...我的屋内。
得得得,得得得。
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僵硬地转过身,看向房间的另一端。
在那里,在煤油灯未能照亮的阴影中,似乎有一个更加黑暗的人形轮廓。
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己经站了很长时间。
我不知道那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恐惧产生的幻觉。
我不敢动弹,不敢呼吸,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与那片人形黑暗对视着。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天快亮了。
几乎是立刻,那黑影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与此同时,屋外的马蹄声也戛然而止。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湿透。
就在这时,电灯突然亮了起来——来电了。
明亮的光芒驱散了屋内的阴影,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但我心中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去二叔家想问他更多事情,却得知二叔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城里参加什么学术会议,要一周后才回来。
我问邻居们昨晚是否听到了马蹄声,他们都奇怪地看着我,说什么都没听到。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在晚上出过门。
每次停电,我都会早早地点上灯,在枕边放上几瓣大蒜。
而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叔讲的那个故事,想起那个洗衣服的妻子,想起那个消失在衣服堆中的“诡”。
有时,在恍惚之间,我仿佛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得得得,得得得,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但我再也不会凑到窗边去看了。
有些界限,一旦破了,可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