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不是盛夏那种倾盆的暴烈,也不是深秋那种冷冽的疏落,是带着江南特有的软,像揉碎的棉絮,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没声响,却能慢慢洇透石缝里的青苔,让整座城都裹着一层淡淡的潮气。
市博物馆在老城区的巷尾,藏在一片白墙黛瓦里,后侧的修复区是栋民国时期的二层小楼,墙皮有些斑驳,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砖,砖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却被常青藤遮去了大半。
那些常青藤的藤蔓从一楼的窗沿爬上去,绕着二楼的栏杆缠了两圈,叶片被雨水打湿后,绿得发亮,沉甸甸地垂着,偶尔有水滴顺着叶尖坠落,不是 “啪” 的一声,是极轻的 “嗒”,砸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溅起比针尖还小的水花,声音细碎得像春蚕啃食桑叶,若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云昭月就是在这样的雨声里,推开了修复区的木门。
门轴有些旧了,推开时发出 “吱呀” 一声,带着木头受潮后的厚重感。
她抬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发梢沾了点雨雾,凉丝丝的。
身上穿的是博物馆统一的米白色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细细的银链 —— 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师傅送的修坯刀吊坠,链身磨得发亮,吊坠上还留着她第一次用刀时蹭出的划痕。
“昭月来啦?”
一楼资料室的李姐探出头,手里拿着本泛黄的考古笔记,“张叔刚才还念叨你呢,说那枚‘星纹佩’今天得加紧,下周特展的展签都印好了。”
云昭月点点头,笑着应了声:“知道啦李姐,我这就上去。”
她踩着木质楼梯往上走,楼梯板发出 “咚咚” 的轻响,每一步都带着老房子特有的共振。
二楼的修复区比一楼暖和些,恒温恒湿系统嗡嗡地转着,出风口飘出淡淡的消毒水味,却被陈年木料的醇厚香气盖过了 —— 那是工作台、工具柜、还有架子上堆叠的古籍散发出的味道,混着松节油的清苦、软麂皮的绒感,还有古玉特有的土腥气,构成了云昭月最熟悉的味道。
从她二十岁来馆里实习,到如今二十五岁成为最年轻的古玉修复师,这味道陪着她走过了五年,比自己出租屋的味道还要亲切。
修复区里很静,只有三个工作台,靠窗的两个空着,中间那个是云昭月的。
她走过去,把帆布包放在工具柜上,拉开抽屉 —— 里面整齐地摆着十几把竹镊,按粗细排列,最细的那把只有针尖大小;还有麂皮布、脱脂棉、不同浓度的酒精瓶,标签上都写着使用日期;最里面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她的 “宝贝”—— 几枚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铜刀,刀刃磨得锋利,用来剔除古玉缝隙里的顽固污垢。
她戴上细框眼镜,镜片擦得透亮,弯腰坐在工作台前。
台面上铺着米白色的软绒,绒面细腻,能护住古玉不被磕碰。
软绒中央,放着那枚让她心里悬了半个月的羊脂白玉佩 ——“星纹白玉佩”,上周刚从考古队手里接过,下周就要作为 “盛唐星象与信仰” 特展的镇展文物展出。
玉佩不大,只有掌心大小,形状是不规则的圆形,边缘带着自然的弧度,像是从整块羊脂玉上切下来的一部分。
正面刻着北斗七星纹,七颗星用细如发丝的阴刻线连接,星点处还嵌着极细的金箔,虽然大部分金箔己经氧化脱落,但在灯光下,还是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光泽。
背面更简单,只刻了一个 “星” 字,篆书,笔画流畅,却在 “星” 字的竖钩处,有一道深色的焦痕,像是被火烤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过,边缘模糊,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云昭月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玉佩的边缘。
羊脂玉的触感微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却又带着一丝极淡的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 ——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古玉。
之前修复过的汉代和田玉、宋代翡翠,摸起来都是冰凉的,只有这枚唐代玉佩,总像揣着颗小太阳,哪怕放在恒温恒湿的展柜里,再拿出来时,还是带着温度。
“又在跟它‘对话’呢?”
身后传来张叔的声音,他端着一杯热茶,杯口冒着白气,“这玉佩邪性,你少跟它靠太近。”
云昭月回头,接过热茶,杯壁的温度暖了手心。
张叔叫张延龄,是博物馆的老馆长,也是她的师傅,考古系出身,研究古玉西十多年,手上还留着当年在工地挖文物时被石头砸伤的疤痕。
“师傅,它今天又不一样了。”
她指着玉佩背面的 “星” 字槽,“您看这焦痕,上周我初检的时候,还是乱的,像一团烧糊的纸,今天早上一来,居然慢慢凝出形状了 —— 您仔细看,是不是像个人?”
张叔凑过来,推了推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对着焦痕仔细看。
他的手指有些抖,不是因为老,是因为兴奋 —— 干了一辈子考古,遇到能 “变” 的文物,还是头一次。
“像!
太像了!”
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你看这轮廓,有头有身子,还盘膝坐着,腰间这凸起,是不是个环佩?
昭月,你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变化?”
云昭月拿起放大镜,凑近玉佩。
焦痕里的青芒比昨天更亮了些,不是很刺眼,是淡淡的、像星光一样的蓝绿色,顺着焦痕的缝隙游走,把人形勾勒得更清晰了。
她忽然注意到,那人形腰间的环佩凸起上,有极细的纹路 —— 不是杂乱的,是云纹,和她左耳上戴的银铃耳坠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耳的耳坠。
那耳坠是她出生时就有的,奶奶说,她出生那天夜里,院子里的老槐树上落了颗流星,亮得像白天,第二天早上,奶奶就在槐树根下捡到了这枚耳坠,只有一只,银质的,上面刻着极小的云纹,摇起来没有声音,却总在她遇到危险时变得温热。
小时候她在河边玩,脚滑掉下去,耳坠突然发烫,她才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芦苇;高考那天发烧,耳坠一首暖着她的耳垂,居然撑到了考试结束。
奶奶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昭月,这耳坠是星星送你的,以后要是遇到戴一样环佩的人,一定要跟紧他,别弄丢了。”
那时候她只当是老人的戏言,首到遇到这枚玉佩。
“师傅,您还记得小周吗?”
云昭月突然想起上周的事,“就是跟着考古队去取星象石拓片的实习生。”
“记得啊,那小子,回来就发烧,现在还在家歇着呢。”
张叔放下放大镜,喝了口热茶,“怎么了?
他跟这玉佩有关?”
“上周他来给我送拓片,说盯着玉佩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人抓他的手,还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
云昭月的指尖又碰到了玉佩,这次的暖意更明显了,像有颗小心脏在玉佩里跳,“当时我还骂他年轻人想象力丰富,现在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张叔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
“考古队发现这玉佩的时候,就不对劲。”
他慢慢说,“那星象石在主墓耳室的正中央,嵌在地里,石头上刻满了古篆,没人认识。
玉佩就嵌在星象石的正中间,周围没有任何痕迹,不像人为放进去的,倒像从石头里长出来的。
运输的时候,车开到半路,GPS 突然失灵,仪表盘上的指针乱转,司机说,当时车里突然变冷,像开了空调,可空调明明是关着的。”
云昭月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她再看那枚玉佩,掌心的暖意突然变成了烫意,像揣了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烙铁。
她赶紧想把玉佩放下,却发现玉佩粘在了她的指尖,甩都甩不掉。
“师傅,它粘住我了!”
张叔回头,脸色大变,赶紧过来想帮她把玉佩弄下来,可手指刚碰到玉佩,就像被电到一样缩了回去:“烫!
太烫了!
昭月,你别动,我去拿冷水!”
他转身就往楼下跑,修复区里只剩下云昭月一个人,还有那枚烫得越来越厉害的玉佩。
云昭月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她盯着玉佩,突然发现背面的 “星” 字槽里,青芒猛地亮了起来,人形轮廓瞬间清晰,像活了一样,在玉佩里微微动了动。
紧接着,工作台旁的电子钟突然发出 “嘀 ——” 的尖鸣,屏幕上的数字开始疯狂跳动,从下午三点零七分,跳到凌晨一点十五分,又跳到公元 712 年 —— 那是盛唐先天元年,唐玄宗刚即位的那一年,和这枚玉佩的年代刚好对上。
数字跳了十几秒,突然停住,屏幕彻底黑屏,指针卡在三点零七分的位置,再也不动了。
就在这时,黑屏的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 —— 不是现代的简体字,是和星象石上一样的古篆,笔画是血红色的,像用朱砂写的,却又透着股邪气,慢慢从屏幕底部往上爬,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屏幕里钻出来。
云昭月盯着古篆,明明没学过,却莫名读懂了意思 ——“北斗移位,噬魂将至;星神不归,诸天生乱”。
十二个字,像十二把冰锥,扎进她的脑子里。
她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想跑,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连动一下都难。
掌心的玉佩突然爆发出强光,青蓝色的,瞬间照亮了整个修复区。
云昭月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感觉到玉佩从她的指尖浮了起来,悬在她的眼前。
她眯着眼睛,透过指缝看去,只见玉佩上的北斗七星纹正在缓缓转动,转得越来越快,最后凝成一个旋涡,旋涡中心是一片漆黑,像宇宙的黑洞,却又透着股强大的吸力,把她的视线牢牢吸住。
旋涡里不是黑暗,是星空。
深蓝色的天幕,无边无际,缀满了星星,不是现代城市里能看到的寥寥几颗,是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钻的星空。
北斗七星挂在天幕中央,排列成勺子的形状,却在慢慢往黑洞里坠落,每坠落一颗,周围的星星就暗一分,像被黑洞吞噬了光芒。
星空的尽头,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穿着宽袖的古装,不是现代影视剧里的戏服,是真正的盛唐服饰,衣料是深色的,上面绣着银色的星纹,随着他的动作,星纹像活了一样,在衣料上闪烁。
他的头发束着,用一根银色的发簪固定,腰间挂着一枚银质的云纹环佩,和云昭月的耳坠、玉佩里的人形环佩,一模一样。
他的脸看不清,被一层淡淡的光晕遮着,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像是在说什么。
云昭月凝神去听,终于在一片死寂中,捕捉到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像风穿过山谷,带着回音:“找错了…… 不该是你……他快醒了…… 夜无赦…… 要来了……把玉佩藏好…… 去星陨阁…… 找玄风……他是谁?
夜无赦是谁?
星陨阁在哪里?”
云昭月在心里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人影似乎听到了她的疑问,动作顿了顿,伸出手,指尖带着和玉佩一样的青蓝光,朝着她的方向伸过来。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的眉心时,星空突然剧烈震动,黑洞里伸出无数条黑色的触手,像章鱼的脚,又像烧焦的藤蔓,朝着人影抓去。
那些触手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哪怕隔着星空,云昭月都能闻到。
“快走!”
人影嘶吼一声,声音里满是绝望,他猛地将什么东西朝她扔过来,“记住!
见到戴云纹环佩的人,一定要信他!
星神的命…… 从来不是自己的……”话音未落,触手就缠住了他的胳膊,他挣扎着,却被越缠越紧,最后整个人被拖进了黑洞里,只留下一缕青烟,消散在星空中。
而他扔过来的东西,穿过旋涡,落在了云昭月的颈间 —— 是一枚银质的云纹环佩,和她的耳坠、人影的环佩一模一样,刚碰到她的锁骨,就和耳坠产生了共鸣,发出极轻的 “嗡” 声,像两颗星星在对话。
与此同时,悬在她眼前的玉佩突然炸裂,青蓝色的光芒瞬间吞没了她的身体。
云昭月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全是尖锐的嗡鸣,像有无数只蝉在叫。
她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颈间温热的环佩,还有掌心传来的剧痛 —— 玉佩的碎片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皮肤里,带着滚烫的力量,把她往星空的旋涡里拉。
“昭月!
昭月!”
张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哭腔,“你坚持住!
我来了!”
云昭月想回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从指尖开始,慢慢变成青蓝色的光斑,像星星的碎片。
她最后看了一眼修复区 —— 工作台还在,软绒上的工具散着,张叔拿着一盆冷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上满是惊慌。
然后,她就被彻底卷入了旋涡。
旋涡里没有黑暗,只有星空。
她像在宇宙里漂浮,周围是无数的星星,有的亮,有的暗,有的在慢慢坠落,有的在新生。
她看到了很多画面:一片战火纷飞的城池,城墙上插着 “宋” 字大旗;一座繁华的长安城,朱雀大街上挤满了人;一片漆黑的森林,里面有发光的植物;一座悬浮在天空的宫殿,上面刻满了星纹。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座 “宋” 字城池上。
城墙上,一个穿着银白色铠甲的少年将军,正手持长枪,指挥士兵抵抗敌人。
他的身姿挺拔,像棵小白杨,腰间挂着一枚银质的云纹环佩,在阳光下闪着光。
少年将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头望向天空,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还有一丝…… 跨越时空的期待。
那一刻,云昭月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疼,却又很暖。
她知道,这个少年,就是奶奶说的 “戴一样环佩的人”,是她跨越时空要找的人。
“我会找到你的。”
她在心里说,声音轻得像星尘。
然后,黑暗彻底笼罩了她。
修复区里的强光渐渐褪去,电子钟恢复了正常,屏幕上显示着下午三点零七分,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窗外的雨还在下,常青藤的叶片上,水珠继续坠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张叔拿着水盆,站在工作台前,脸色苍白。
他刚才明明看到强光吞没了昭月,可现在,修复区里空无一人,只有工作台上,还残留着几点青蓝色的光斑,像星星的痕迹。
“昭月?
昭月!”
他喊着,声音在空荡的修复区里回荡,没有回应。
他走到工作台前,看到软绒上放着一枚银质的云纹环佩,还有几点青蓝色的光斑,正慢慢消失。
他伸手拿起环佩,环佩是温热的,像刚被人戴过,上面的云纹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银光。
“这是……”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 —— 那是考古队在星象石上拓下来的古篆,其中有一个字,和环佩上的云纹,一模一样。
他的手开始抖,不是因为老,是因为恐惧。
他知道,昭月不是消失了,是被那枚玉佩 “带走” 了,带去了那个有星陨阁、有玄风、有戴云纹环佩的人的世界。
他把环佩小心地放进盒子里,锁进保险柜。
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
“昭月,你要好好的。”
他轻声说,“师傅等你回来。”
雨还在下,江南的暮春,总是这样缠缠绵绵。
修复区里很静,只有电子钟的滴答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歌,唱着一个关于星辰、关于跨越时空的愛的故事 ——《我的愛璨若星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