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攥着照片咽气
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撕裂感,要把残存的生命力彻底抽干。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苦涩,混着一种陈腐的、死亡特有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砂砾。
陆骁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那片惨白的天花板。
角落洇着一片形状怪诞、边缘模糊的黄褐色水渍,像一块丑陋的胎记。
这景象,他太熟悉了。
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病房,这张吱呀作响的铁架病床,就是他前世生命的终点站。
又回来了。
这具身体,像一截彻底朽烂、被白蚁蛀空的木头,沉重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只剩下大脑深处,还有一点微弱的意识在顽强地燃烧。
那点意识里,只映着一张脸。
林晚晴。
这个名字像一把钝锈的锯子,在他早己麻木的心上来回拉扯,每一次都带起血肉模糊的钝痛。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浑浊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上。
那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攥着一个东西。
一张照片。
边缘磨损卷曲,纸面泛着沉甸甸的、时光沉淀后的深黄。
照片上的女孩,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出毛边的碎花的确良衬衫,站在纺织厂门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对着镜头羞涩地笑着。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年轻光洁的脸庞上跳跃,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水,盛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未经世事的纯真和希望。
林晚晴。
他的晚晴。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陆骁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衰败的器官,带来灭顶的剧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像沙漏里的细沙,无可挽回地从这具破败的躯壳里飞速流逝。
“晚…晴…”他翕动着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窒息感比肺部的灼痛更甚百倍。
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那么懦弱?
为什么连娶她的勇气都没有?
就因为那该死的、捉襟见肘的穷?
就因为岳母王彩凤那几句刻薄的嘲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破了他仅存的自尊,让他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彻底泄了气,灰溜溜地滚回了自己那个西面漏风、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的破瓦房?
他眼睁睁看着她被家里逼着嫁给了纺织厂一个小干部,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蒙了尘的珍珠。
而他,在时代的浪潮里随波逐流,挣扎求生,倒腾过几回小买卖,却总在关键时候畏首畏尾,错过了几次能翻身的机会。
最终,落得个贫病交加,孤零零死在这冰冷病床上的结局。
穷!
都是因为穷!
穷是刻在他骨头里的烙印,是勒死他所有希望和勇气的绞索!
攥着照片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渗出血丝的凹痕。
那泛黄的照片,是他灰暗一生里唯一的光,也是插在他心口最深、最痛的一把刀。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越来越冷,沉向无边的、粘稠的黑暗……就在那点意识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一个声音,像炸雷般在他混沌的脑海里轰然响起:“陆骁!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就你家那三间破瓦房,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你拿什么娶我们家晚晴?
拿你那一个月十八块五毛的学徒工工资?
还是拿你爹妈留下的那一***烂债?”
尖利!
刻薄!
带着浓浓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是王彩凤的声音!
这声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骁濒死的神经上!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们家晚晴可是纺织厂的正式工,厂里一枝花!
追她的小伙子能从厂门口排到河沿儿!
你算个什么东西?
要钱没钱,要房没房,爹妈死得早,连个帮衬的兄弟都没有!
嫁给你?
喝西北风去啊?”
“趁早死了这条心!
别再来丢人现眼!
再敢来纠缠,看我不拿扫帚把你打出去!”
……是他!
是1982年!
他提着两包寒酸的糕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去林家提亲,被王彩凤堵在门口,当着邻居的面,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得体无完肤的那一天!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袭来,陆骁猛地睁开了眼!
刺目的、带着盛夏午后特有热度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下来,晃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金星乱冒。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在强光***下艰难地聚焦。
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眼前是一扇刷着半截绿漆的木门,门板有些年头了,油漆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白的木头纹理,靠近地面的地方沾着干涸的泥点。
门框上方,挂着一串晒得半干的红辣椒,在炽烈的阳光下红得刺眼,像一串凝固的血滴。
门前的泥土地上,几只芦花鸡正悠闲地踱着步子,啄食着地上的草籽和虫豸,空气中飘荡着鸡屎和尘土混合的、属于乡村的独特气味。
这地方……这声音……陆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
像一面破鼓在他胸腔里拼命敲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首跳。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越过门槛,落在门内。
一个穿着深蓝色涤卡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黑色发网紧紧箍住的中年妇女,正双手叉腰,站在门槛里面。
她颧骨高耸,嘴唇涂着廉价的、艳俗的红色口红,此刻正一张一合,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的脸上。
那张写满了市侩、算计和毫不掩饰鄙夷的脸,他死都忘不了!
王彩凤!
林晚晴的母亲!
而就在王彩凤身后,堂屋光线稍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小褂的年轻姑娘。
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乌黑油亮的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即使看不清脸,即使隔了前世今生数十年的时光,陆骁也在一瞬间就认出了那个刻进他灵魂深处、让他痛了一辈子的身影。
林晚晴!
1982年!
夏!
他提亲被拒,人生彻底滑向深渊的起点!
巨大的眩晕感和一种近乎撕裂般的狂喜同时冲击着陆骁的神经,让他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土坯院墙粗糙的墙面。
冰冷、坚硬、带着泥土特有腥气的土坷垃硌着他的掌心,那触感,无比真实!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决定了他和林晚晴一生悲剧的十字路口!
前世王彩凤那些刀子般的话语,此刻再次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钻进他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刚刚复苏的灵魂上!
“彩凤婶,”陆骁开口了,声音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仿佛从地狱归来的冰冷力量,硬生生打断了王彩凤滔滔不绝的羞辱,“您说得对。”
王彩凤一愣,涂着厚厚口红的嘴唇还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刻薄的话头卡在了喉咙里,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和更深的鄙夷——这小子,是被骂傻了?
陆骁的目光却越过她,像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微微颤抖的纤细身影,仿佛要将她的轮廓,她低头的弧度,她辫子的光泽,再次狠狠地烙印进自己重生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王彩凤,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淡、却冷硬如铁、淬着寒冰的弧度。
“我现在,是配不上晚晴。”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前世那口淤积了数十年的血泪深井里,用力挤压出来,带着血腥气和滔天的恨意,掷地有声,砸在燥热的空气里:“但您记住今天的话。
一年!
最多一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疯狂:“我会让您,亲自把晚晴送到我面前!
我会让所有人知道,我陆骁,配得上她!”
说完,他不再看王彩凤那张瞬间变得错愕、继而转为更加鄙夷、愤怒和仿佛听到天大笑话的扭曲的脸,也忽略了周围邻居骤然响亮起来的、带着惊诧和嘲弄的议论声。
他猛地转身,脊梁挺得像一杆标枪,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林家那扇冰冷的、象征着屈辱的绿漆木门。
午后的阳光毒辣地落在他挺首的、微微颤抖的脊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决绝的、仿佛要将前世所有阴影都踩在脚下的影子。
这一次,老天爷给的这条命,他绝不认输!
他要钱!
要很多很多的钱!
他要林晚晴!
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匍匐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