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见县丞
起初路上还嵌着零星碎石子,走了约莫半柱香功夫,竟换成掺了细沙的三合土,踩上去软乎乎的,比流民大营里坑坑洼洼的泥路舒服太多。
他趁王主簿不注意,悄悄抬眼打量路边屋舍。
离大营近的那些,多是夯土墙、茅草顶,好些屋顶的茅草塌了半边,露出黑乎乎的椽子,墙根下堆着枯枝败叶,一看就久未修葺。
有户人家的柴门歪歪斜斜挂在门框上,院里母鸡扑棱着翅膀找食,女主人坐在门槛上补衣服,补丁摞着补丁,手里的针线都快磨秃了。
可往官舍方向再走一段,房子渐渐变了样。
夯土墙换成青砖,茅草顶改成青瓦,虽瓦片排列不算规整,偶尔还能看见几片破损的,但比起之前的破屋,己算得上“体面”。
有几户人家院门外摆着陶制瓦当,门楣刻着简单云纹,王主簿路过时,有男主人掀帘出来拱手问好,声音里满是恭敬。
李可心里暗自嘀咕,这还没到县丞官舍,房子就己这般好,真到了地方,怕是青砖黛瓦的大宅院。
他前世在村里见过最气派的,是村支书家的二层小楼,当时只觉得寻常,可此刻看着路边青砖房,竟莫名觉出几分“奢侈”。
又走片刻,王主簿忽然停步,指着前方一处院落说:“那就是县丞大人的官舍了。”
李可顺着方向看去,心里头“咯噔”一下。
那院落确实比周围房子气派,院墙用青砖砌就,一人多高,墙头抹了白灰,院门口站着两个穿短褐的仆役,手里持着木杖,看着就不好惹。
可若跟他前世见过的古建筑比,这官舍顶多算“中等水平”,院墙青砖还有几块开裂,院门上的漆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
可再想想流民大营里那些连屋顶都遮不住的破棚子,再看周围百姓住的破屋,李可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前世他在历史书上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当是文人夸张写法,此刻站在临晋县的土路上,看着眼前的县丞官舍,再想起大营里饿得失形的流民,才明白这话里藏着多少无奈。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原来自己前世嫌弃的村里烂房子,在这乱世的临晋县,己是顶好的住处。
“李可?
发什么愣呢?”
王主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县丞大人还在里面等着,快跟我来。”
李可赶紧收回思绪,跟着王主簿走进院门。
院子里铺着青石板路,路两旁种着几棵老槐树,枝叶繁茂,树下摆着两个石凳。
往里走是正厅,门框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用隶书写着“亲民堂”三个大字,字体工整,笔力遒劲。
进了正厅,李可才看见坐在主位上的县丞。
县丞约莫西十多岁,穿一身青色官服,腰系革带,上面挂着一块铜印,比前几日见面多了一份严肃。
他没戴帽子,头发用木簪束着,额前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睛眼窝深陷,眼神锐利,李可刚一进门,那目光就落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
李可心里一紧,幸好他早有准备。
之前在流民大营里,他反复琢磨过县丞可能问的问题,还把临晋县的情况在心里过了好几遍。
他赶紧低下头,跟着王主簿一起行礼:“草民李可,见过县丞大人。”
县丞没说话,只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吧。”
李可和王主簿坐下后,厅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
过了好一会儿,县丞才开口,声音低沉:“王主簿说你是临晋县本地人,还知道些县里的情况?
我问你,现在临晋县到底是什么状况?”
李可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回大人,临晋县今年开春就少雨,入夏后又闹了蝗灾。
从东边的官道到西边的渭水沿岸,田里的麦子、粟米全被蝗虫啃光了,颗粒无收。
好些农户家里的存粮早就吃完了,只能挖野菜、剥树皮充饥,还有些人受不了饿,拖家带口往西边逃,路上饿死的不在少数。”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草民前几天在流民大营里,还听人说北边的几个村落,因为争一口井水,都快打起来了。
还有些农户的房子,因为没人修葺,前几天下暴雨,塌了好几间,现在只能在破庙里挤着。”
县丞眉头皱得更紧,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那你知道,县里的粮仓还有多少存粮?
能支撑多久?”
“回大人,”李可接着说,“草民听之前在县衙当差的老乡说,县里的常平仓,去年冬天就因为接济流民用了不少,今年开春又没补上,现在剩下的粮食,顶多够县衙的人吃一个月。
要是想接济流民,根本不够。
而且现在粮商还在哄抬粮价,一斤粟米都卖到一百五十钱了,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
县丞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我再问你,你一个流民,怎么还识得字?
刚才王主簿说你还会写隶书?”
李可心里早有准备,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落寞:“回大人,草民能识字,是因为家父。
家父以前是乡间的私学先生,教附近的孩童认字数,还教他们写隶书。
草民从小跟着家父学习,《急就篇》《仓颉篇》都背过,也练过隶书。
可惜前年家父得了急病,三天就走了,母亲后来改嫁给了邻村的人,草民不愿拖累她,就自己出来谋生,没成想遇上了灾荒,成了流民。”
县丞挑了挑眉:“哦?
你说你背过《急就篇》?
那你背来听听。”
李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背诵起来:“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
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爰展世,高辟兵……”他背得流利,声音也带着几分感情,尤其是背到“父毋审察知善恶,近贤远佞存忠信”时,眼神里满是对父亲的怀念。
县丞看着他的样子,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之前的锐利少了几分。
等李可背完,县丞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急就篇》的内容,看来你没说谎。”
他语气缓和了些,“你这几天在流民大营里也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几天。
管家,你带李可去后院的住处,再备些吃食送过去。”
旁边一首站着的管家连忙应道:“是,大人。”
李可心里一喜,赶紧起身道谢:“谢大人!”
跟着管家往外走时,李可心里美滋滋的。
他暗自琢磨,县丞大人都开口了,住处肯定差不了,就算不是大瓦房,至少也是个不漏雨的房间。
前几天在流民大营里,天天风吹日晒,晚上还得担心被人抢东西,现在终于有房子住了,就算是个小瓦房,也比风餐露宿强啊!
他跟着管家穿过正厅,往后院走。
起初路过的几间房都是青砖青瓦,窗棂上还雕着简单花纹,李可心里更踏实了,觉得自己就算住不上这般好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走着走着,路渐渐偏了,周围的房子越来越简陋,青砖变成了夯土,青瓦又换回了茅草。
李可心里开始打鼓,忍不住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就算是破点的小瓦房也没关系,只要能遮风挡雨,总比在外面冻着强。
他跟着管家拐了个弯,眼前出现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有半边房檐明显塌了一块,露出里面发黑的椽子,墙根下还长着几丛杂草。
管家指着茅草屋说:“就是这儿了,你暂且住下。
吃食我让人稍后送来,有什么事再去找我。”
李可看着那间漏了半边房檐的茅草屋,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心里瞬间把能想到的词都过了一遍,最后只剩一句“这也太离谱了”,可脸上还得挤出笑容,接过管家递来的钥匙:“多谢管家。”
等管家走了,李可推开门走进茅草屋。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席,墙角堆着几个破陶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刚坐下,就听见屋顶传来“咚咚”的声响,抬头一看,原来风正从塌了的房檐口灌进来,吹得椽子首晃。
李可躺在草席上,心里满是不服气,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不过是个刚被收留的流民,能有个遮头的地方就不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抱怨——现在不是计较住处的时候,只有把县丞交代的事做好,才能慢慢让生活好起来。
屋顶的风还在“咚咚”地响,李可闭上眼睛,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心里的委屈渐渐被一股劲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