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三十六年的寒冬,景国的雪比往岁更烈,宫墙内的红梅冻得蜷起花苞,
像极了递到殿外的降书,字里行间都浸着折腰的冷。桑桃跪在谢清樾的殿外,额头抵着积雪,
第三次开口时,声音早被寒风刮得发哑:“殿下,让小桃跟着您吧。
”桑桃本是宫中最寻常的宫女,在尚仪局当差时,因不慎打翻贵嫔的妆奁,
被她身边的嬷嬷揪着胳膊按在廊下的冻雪地里。贵嫔斜倚在暖阁窗边,手里把玩着玉如意,
冷笑着说:“不过是个贱婢,冻上半个时辰,看你还敢不敢毛手毛脚。
”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桑桃冻得嘴唇发紫,胳膊被嬷嬷掐得青紫,连求饶的力气都快没了。
是谢清樾路过,他身着素色常服,脚步轻缓地停在暖阁外,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贵嫔娘娘,宫女虽卑贱,却也是条性命。冬日严寒,
冻出好歹,倒显得宫里失了体恤。”贵嫔见是他,虽不情愿,也只能挥挥手让嬷嬷松了手。
谢清樾没再多说,只让身边侍从取来一件薄袄递给桑桃,轻声道:“快穿上暖和些,
去偏殿喝碗热汤吧。”后来桑桃总想着报答,常趁空闲去他殿外打扫。他察觉后,
也只是偶尔让桑桃帮忙整理书卷,冬日会赏她半块暖炉,逢年过节也会多给两吊铜钱。
这份关照,桑桃记了三年。如今他要去北漠为质,桑桃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他孤身前往。
谢清樾沉默许久,末了只叹口气,将一件旧的素色披风披在桑桃身上:“北漠苦寒,
去了便是炼狱,你是宫里的人,不必跟着受这份罪。”“小桃愿意。”桑桃第一次打断他,
指尖攥紧披风边角,那上面还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殿下去哪,小桃便去哪。
”他还想再说什么,见桑桃眼神坚定,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囚车”驶出景国都城那天,
百姓都躲在门后,没人敢出来送。北漠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桑桃缩在囚车角落,
把仅有的薄毯盖在谢清樾身上。他靠在车壁上望着南方,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却仍轻声说:“冷了就靠近些吧,别冻坏了。”桑桃应着,却不敢靠得太近——在她心里,
谢清樾是光风霁月的三殿下,是如仙人般的人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囚车”走走停停行了一月多,终是到了北漠王都,他们被安置在城郊一间破旧院落,
连炭火都没有。北漠的第一个冬天,桑桃夜里冻得浑身发抖,谢清樾察觉后,
便让她把床挪到离自己近些的地方,还把厚些的被褥分了她一半:“夜里冷,盖厚一些,
别病了。”他自己却常裹着薄被,在夜里轻轻咳嗽。桑桃想把被褥还给他,
他总摆手:“我是男子,扛冻。”北漠的官员从不把他们当人看,
送来的食物不是馊掉的杂粮,便是冻硬的黑面馒头。桑桃总把稍好的留给谢清樾,
自己偷偷啃着冻得能硌掉牙的馒头。他发现后,却总会把食物分成两半,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你每日要洗衣做饭,耗费体力,得吃些好的。
我坐着不动,少吃些无妨。”第二年开春,北漠皇帝让谢清樾去马场喂马。那天风极大,
他穿着单薄衣衫在马场奔波,被一匹烈马踢中胸口,当场便闷哼了一声。
桑桃疯了似的冲过去想扶他,却被他抬手拦住:“无妨,只是碰了一下。
”他忍着疼站直身子,额角渗出细汗,仍嘱咐桑桃:“别声张,免得又惹麻烦。”可那之后,
他的身子愈发差了,连走路都慢了许多。北漠太医来看过一次,只撇撇嘴:“一个质子,
死了便死了,何必浪费药材。”谢清樾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让桑桃别放在心上。
桑桃原以为,日子再难,只要守着殿下,总能熬过去。没料到,元昭三十九年的冬,
那场“献俘宴”,会把他最后一点尊严碾得粉碎。那日北漠太子特意召谢清樾去,
还逼着他穿上景国旧制的侍从服饰。宴会上,北漠太子端着酒走到他面前,
故意泼在他脸上:“听说景国的人最会伺候人,今日不如给本太子斟酒,斟得好,
便赏你一口饭吃。”谢清樾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冰冷的酒顺着发梢往下滴,他攥紧拳头,
低声道:“臣是景国质子,并非侍从,恕难从命。”“恕难从命?”北漠太子冷笑,
一把夺过旁边侍从的酒壶,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他又上前一步,
揪住谢清樾的衣领往地上拽:“你一个亡国质子,也敢跟本太子讲条件?今日要么斟酒,
要么就给本太子爬着出去!”谢清樾被拽倒在地,额头磕在石阶上,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趴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满是血污和酒渍。曾经那双温和沉静的眼睛,
此刻只剩无尽的屈辱与隐忍。他想站起来,北漠太子却一脚踩在他背上,用力碾压:“爬啊!
你倒是爬啊!”满殿的北漠贵族都在笑,有人扔来果皮纸屑,砸在谢清樾身上。
他的手指在冰冷地面上抓挠,指甲缝里全是血;那张曾温润谦和的脸,布满痛苦与不甘,
却始终没说一句求饶的话——他是景国的殿下,就算落难,也有自己的骨气。
雪不知何时飘进大殿,落在谢清樾发梢上,很快被血染红。他终于不再挣扎,只趴在地上,
肩膀微微颤抖,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散宴后,桑桃才得了消息,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她看着殿下,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几乎窒息。曾经在景国宫里,
那个连对宫女都和和气气的殿下,如今在这异国他乡,被人踩在脚下,受尽屈辱。
桑桃死死咬着嘴唇,尝到满嘴血腥味,才勉强没哭出声。她扶着浑身是伤的谢清樾回了院落,
他靠在椅上,缓了许久,才轻声说:“今日之事,别往心里去,我们还要好好活着。
”可北漠的恶意,从不会因隐忍而停歇。那日之后,北漠太子像是找到了折辱他的新法子,
隔三差五便派人将他召去东宫,美其名曰“叙话”。回来时,他身上总带着新的伤痕,
有时是青紫的掌印,有时是磨破的衣衫,却从不愿多说一句内里的遭遇。
桑桃只能默默烧了热水给他擦拭,看着他闭着眼任由她动作,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像极了宫墙下蜷缩的红梅,连反抗的力气都似被寒风抽干。元昭四十年的上元节,
北漠宫里张灯结彩,却没忘了城郊这处破败院落。夜里,三个醉醺醺的北漠侍卫踹开院门,
手里拎着酒壶,眼神浑浊地盯着谢清樾:“太子殿下有令,让你去东宫陪酒。
”谢清辞刚咳完,脸色苍白得像纸,却还是撑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
桑桃忙挡在他身前:“三位大哥,殿下的身子不适,能不能……”话没说完,
便被一个侍卫狠狠推搡在地,后脑勺磕在门槛上,疼得眼前发黑。“你算什么东西?
”侍卫啐了一口,上前架住谢清樾的胳膊就往外拖。他挣扎着,却抵不过三人的力气,
回头看桑桃时,眼神里满是慌乱——从前再苦再难,他眼底总有几分沉静,可此刻,
那点沉静全被恐惧碾碎了。桑桃爬起来想追,却被另一个侍卫用刀架住脖子:“老实待着,
再动就宰了你!”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谢清樾拖进夜色里,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疼得眼泪直流。那一夜,桑桃在院门口守了整整一宿,雪落满了肩头,手脚冻得失去知觉,
却不敢挪开半步。天快亮时,才见两个侍卫把谢清樾扔了回来,
他像个破布娃娃似的摔在雪地里,衣衫凌乱不堪,脸上还沾着未干的酒渍和血污,
头发散乱地覆在脸上,看不清神情。桑桃扑过去抱住他,触到他身上的温度时,
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浑身冰凉,只有心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她颤抖着解开他的衣衫,
看到他身上满是青紫的瘀痕,腰线处还有几道深深的抓痕,旧伤叠着新伤,触目惊心。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看到桑桃时,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只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她手背上,烫得心口发疼。“殿下……”桑桃哽咽着,
想给他裹紧衣衫,却被他轻轻推开。他蜷起身子,把脸埋在雪地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却没哭出声,只有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像受伤的兽在暗夜里舔舐伤口。桑桃知道,
有些东西,比身上的伤更疼,比北漠的寒冬更冷——那是一个人最后的尊严,
被生生碾碎在泥泞里,连带着从前那份温和的底气,都被彻底夺走了。她蹲在他身边,
不敢碰他,只能任由雪花落在两人身上,一点点覆盖那些丑陋的伤痕。直到天光大亮,
他才缓缓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变得死寂。他看着桑桃,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桃,以后……别再管我了。”桑桃猛地摇头,
眼泪砸在雪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殿下说什么胡话,我答应过要陪您的,只要我还在,
就不会不管您。”他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轻轻闭上眼,一滴眼泪再次滑落,
融进身下的积雪里,没了踪迹。从那天起,谢清樾变得越发沉默,常常坐在窗边望着南方,
一看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也不怎么进食。桑桃变着法子给他熬些稀粥,
他也只是勉强喝两口,更多的时候,是盯着桌上那只旧玉簪——那是他唯一带出来的念想,
玉簪上的花纹早已被摩挲得光滑,却依旧被他贴身放着。桑桃知道,他心里的那点光,
大概是真的灭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北漠的寒风里,
等着一场不知道何时会来的解脱。次日,桑桃攥着布巾裹着的两盒粗粮,
脚步匆匆往破院赶——今日御膳房难得给了些未馊的小米,她想赶紧回去给殿下熬粥。
刚转过转角,就见一队侍卫簇拥着个墨色衣袍的人从东宫出来,
那人腰间佩着镶嵌宝石的弯刀,眉眼间满是桀骜,正是北漠太子。桑桃心猛地一沉,
手脚瞬间冰凉。殿下昨日被传去“叙话”。她顾不上避讳,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殿中,
殿门没关,风卷着寒意灌进来,先入眼的,便是满地散落的素色衣衫,
料子正是她前日刚给殿下缝补好的常服,衣角还沾着泥污与淡淡的血迹。她的呼吸骤然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