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时,丞相府的庭院里积着浅洼,倒映着檐角垂落的红灯笼,连空气里都浸着湿润的桂香,混着绣房传来的银线穿梭声,倒让这桩皇家赐婚添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温软。
苏清沅坐在临窗的妆镜前,指尖轻轻拢了拢垂在肩侧的长发。
镜中女子眉如远山,眼尾带着天然的弧度,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绝色,却胜在唇角总噙着点笑意,连颊边梨涡都像盛了蜜,瞧着便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贴身侍女挽月正为她梳发,象牙梳齿划过青丝时,忽然轻声道:“小姐,夫人让人把那支赤金嵌珍珠的步摇送来了,说是当年太夫人传下来的物件。”
苏清沅抬眼,看着镜中那支流光的步摇,指尖轻轻触过珍珠的温润,忽然想起昨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的话:“镜王殿下是陛下亲封的贤王,你嫁过去,守好本分,安稳度日便好。”
她垂眸,将步摇轻轻放在妆台上,目光扫过镜旁叠着的锦帕——那是她前夜挑灯绣的,帕角缀着极小的兰草纹,针脚细密得连挽月都挑不出错处。
连喜服领口的盘扣,她都亲自检查过三遍,确保每一颗都缝得牢固。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挽月探头去看,回来时眼尾都带着雀跃:“迎亲的队伍到了!
小姐,镜王殿下骑在马上,那模样……真是比画里的仙人还要好看!”
苏清沅指尖微微一顿,却没接话,只是任由挽月为她盖上红盖头。
锦缎落下的瞬间,眼前的光亮暗了几分,只余下鼻尖萦绕的安息香气息。
她能听到脚步声从远及近,喜娘的声音裹着笑意:“大小姐,吉时到了,该上轿了。”
被人搀扶着走出闺房时,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恰好落在她的嫁衣裙摆上。
苏清沅下意识想伸手拂去,指尖刚抬起,又轻轻收回——她记得母亲说过,出嫁时裙摆沾叶是吉兆,不必拂去。
她踩着红毡往前走,耳边是宾客的道贺声,鼻尖却忽然嗅到一丝极淡的墨香,混着清冷的松针气息,那是属于沈砚辞的味道。
她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他一次。
彼时他穿着月白锦袍,坐在廊下看兵书,阳光落在他侧脸,将下颌线勾勒得如同上好的白玉。
京中女子都赞镜王殿下容貌绝世,可苏清沅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翻书时的眼神——沉静得像深潭,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此刻,那道身影就站在府门前。
苏清沅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半分温度,像秋日里的寒霜,轻轻覆在红盖头上。
“殿下,该扶王妃上轿了。”
喜娘笑着提醒。
片刻的沉默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那只手修长干净,指节处带着薄茧,想来是常年握笔、练剑所致。
苏清沅犹豫了一瞬,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掌心微凉,握着她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像握住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上轿时,她的裙摆被轿帘勾了一下,萧彻的手微微用力,稳住了她的身形。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她坐稳后,转身便走,脚步声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
花轿摇摇晃晃地前行,苏清沅靠在轿壁上,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凉意。
她想起母亲说的“安稳度日”,忽然觉得,或许这桩婚事,真的只能求一个“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停下。
喜娘将她搀扶出来,耳边是王府门前的鼓乐声。
她踩着红毡往前走,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红毡尽头有级浅阶,她竟没注意到。
就在她以为要摔倒时,沈砚辞的手再次伸来,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半分情绪,像是在提醒一个陌生的路人。
苏清沅低声道了句“多谢殿下”,垂眸跟着他往里走。
王府的庭院极大,秋风吹过,卷起满地银杏叶,落在红毡上,像是撒了层碎金。
她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有好奇,有羡慕,却唯独没从身边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半分新郎该有的喜悦。
路过西侧廊下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一盏白色宫灯,灯面上绣着株素白的寒梅,在满院红灯笼里,显得格外扎眼。
拜堂仪式繁琐而庄重。
苏清沅跟着喜娘的指引,弯腰、起身,动作一丝不苟。
当“夫妻对拜”的声音响起时,她微微抬头,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到沈砚辞站在对面。
他穿着大红喜服,墨发用玉冠束起,烛火映在他脸上,美得如同画中仙人。
可他的眼神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眼前的三拜九叩,都只是一场不得不完成的仪式。
送入洞房时,天己擦黑。
新房里点着龙凤烛,烛火跳跃着,将满室的红色映照得愈发浓烈。
苏清沅坐在婚床上,手里攥着那方绣兰草的锦帕,指尖微微泛白。
她听到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心忽然跳得快了几分。
沈砚辞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杯合卺酒。
他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声音依旧平淡:“喝了这杯酒,你便是镜王府的王妃了。”
苏清沅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杯沿的凉意,忽然想起廊下那盏白梅宫灯——她曾听府里老人说,镜王殿下年少时,有位青梅竹马的姑娘,最喜欢在冬夜折梅插瓶,可惜三年前染了急病,去了。
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与他的酒杯碰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带着甜腻的味道,滑入喉咙,却在心底泛起一丝涩意。
沈砚辞将空杯放在桌上,没有多言,只是转身看向窗外。
秋夜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往后府中内务,你看着打理便好。
若有不懂的,问管家便是。”
苏清沅坐在婚床上,听着他的话,忽然明白过来。
他娶她,不过是遵皇命、合家世,至于情意,半分也无。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静:“臣妾知道了。”
沈砚辞没有再说话,转身便走。
房门关上的瞬间,新房里的烛火似乎也暗了几分。
苏清沅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月光,恰好看到那盏白梅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朵不肯凋零的旧梦。
她拿起桌上的锦帕,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忽然笑了笑——罢了,安稳度日,本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她抬手将锦帕叠好放在枕下,然后轻轻吹灭了一侧的龙凤烛。
秋夜渐深,王府里的寂静被偶尔传来的梆子声打破。
苏清沅躺在婚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忽然觉得,这镜王府的秋夜,比丞相府的,要冷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