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打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干冷空气猛地灌入,带着西伯利亚寒流特有的凛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烟味,粗暴地刮过顾松照的脸。
他下意识地拉高了羊毛围巾,这条还是林悦很多年前织的,旧了,但依旧暖和。
鼻腔里残留着沈阳家里淡淡的暖湿气息,瞬间就被这蒙古高原的粗粝寒风涤荡得一干二净。
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战栗,从脊椎末端窜起。
三年了。
出口处挤满了接机的人,大多是在蒙工作的中国人,脸上写着疲惫与期盼。
举牌子的、大声打着电话报平安的、踮脚张望的,嘈杂声混着蒙语、汉语、俄语,嗡嗡地响成一片。
他推着行李车,沉默地穿过人群,像一块移动的孤岛。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悦的微信。
“到了吗?”
“到了。”
他简短地回复。
“嗯,安顿好说声。
骁骁学校有事,我先去处理。”
“好。”
对话就此停滞。
典型的,他们近年来的交流模式。
高效,没有多余的温度。
他想起离开时儿子头也不抬的样子,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滞闷感又沉了几分。
海关窗口的工作人员是个面色黝黑的年轻男人,慢条斯理地翻着他的护照,盖戳的动作拖泥带水。
顾松照耐心地等着,目光掠过大厅。
一些标识换了新的,多了几块液晶屏滚动播放着旅游广告,但那股混合着皮革、尘土和消毒水的基础气味没变,机场特有的、属于旅途起点和终点的躁动与倦怠也没变。
“商务考察?”
工作人员用带口音的英语问,眼睛瞥向他护照里厚厚的签证页,那上面盖满了中蒙两国反复出入的印章,像一部无声的编年史。
“嗯。”
顾松照点头。
“待多久?”
“看情况。”
工作人员终于啪地一声把护照塞还给他,挥挥手示意通过。
取行李的转盘慢得让人心焦。
他靠在一根柱子旁,摸出烟盒,想到禁烟标志又塞了回去。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盒的边缘,目光落在窗外。
机场跑道延伸出去,远处是起伏的荒原,被积雪斑驳地覆盖着,更远处是城市边缘低矮的楼房,零星亮着灯火,像散落的星子,冷清而疏离。
这就是乌兰巴托。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踏上这里时,它破败、混乱,却又充满一种野性的、蛮横的生命力。
如今,它似乎新了些,高了点,但骨子里那份苍凉和不变的风,依旧没变。
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高原之上,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潮起潮落。
行李终于来了。
他的黑色大箱子混在一堆行李中,显得沉重而孤零零。
他用力把它拎下来,轮子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箱子里除了几件随身衣物,大部分是给这边老关系准备的礼物——几条中华烟,几瓶好白酒,甚至还有林悦硬塞进来的几盒沈阳特产不老林糖。
“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说。
她总是这样,周到而实际,隔着三千公里,依旧试图用这种方式维系着某种秩序,或者说,维系着她所理解的生活。
叫了辆出租车,是一辆老旧的丰田。
司机是个胖墩墩的蒙古大叔,穿着厚重的皮袄,收音机里放着吵嚷的蒙古说唱,节奏急促,带着草原的辽阔和现代的电音,古怪地混合在一起。
“先生,去哪里?”
司机用蹩脚的汉语问。
顾松照报了一个公寓区的地址,那是他多年前买下的,每次来都住那里。
司机点点头,熟练地打表,踩下油门。
车子驶出机场,汇入通往市区的公路。
路况比三年前好了不少,但依旧能看到修补的痕迹。
两侧的旷野无边无际,黑暗中只能凭借车灯看到近处枯黄的草茎在风中剧烈摇晃。
远处有卡车的灯光像鬼火一样移动,那是通往矿区的路,也是他走了无数遍的路。
手机又震了,是舅舅介绍的一个本地合作伙伴巴特尔发来的语音微信,点开,粗豪的嗓音立刻充满了车厢:“顾总!
到了吧?
晚上给你接风!
老地方,‘月光’酒吧,必须到啊!
好久没喝了,都想你了!”
语音背景音是喧闹的音乐和劝酒声。
顾松照回了句:“刚下飞机,有点累,明天吧。”
那边立刻不依不饶地又甩过来几条长语音,热情得让人无法拒绝。
他听着那几乎要冲破手机屏幕的喧哗,太阳穴隐隐作痛。
最终还是妥协了:“好,晚点见。”
放下手机,他揉了揉眉心。
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不仅仅是旅途的劳顿。
每次回来,都要重新投入这种高热度的、酒精浸泡的应酬网络,这是这里的生存法则之一,他早己习惯,甚至曾经游刃有余。
但这次,却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倦怠。
出租车驶入市区。
霓虹灯亮了起来,苏赫巴托广场周围的高楼多了些陌生的logo,韩流明星的巨幅广告牌俯视着街头穿着传统蒙古袍的老人。
肯德基和蒙餐馆比邻而居,越野车和摩托车挤在一起等红灯。
乌兰巴托变得越来越像世界上任何一个追逐现代化的城市,却又在细节处顽强地保留着自己的底色。
车子经过和平大街,经过那家他常去的书店,己经关门了,招牌换成了奶茶店。
经过国家百货商店,橱窗里陈列着昂贵的皮草和电子产品。
经过一个小巷口,他恍惚了一下,很多年前,其其格曾在那巷子深处的某个小酒吧里,教他唱第一首蒙语歌……记忆的碎片毫无预兆地袭来,尖锐又模糊。
他摇下车窗,让冷风更首接地吹在脸上。
试图吹散那些突然翻涌起来的东西。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先生,很久没来了?”
顾松照怔了一下:“看得出来?”
“感觉。”
司机耸耸肩,“回来的人,样子都不一样。
有的是来赚钱,有的是来找东西。”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多说,专心跟着电台哼起歌来。
顾松照默然。
找东西?
他来找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处理停滞了三年的生意残局,或许是见见老熟人,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想逃离沈阳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回到这个曾让他痛苦也让他鲜活的地方,喘一口气。
公寓里冷得像冰窖。
暖气需要时间烧热。
他打开行李箱,拿出林悦给他收拾好的洗漱包,毛巾和牙刷都是家里用的那种,带着一丝熟悉的柔顺剂的味道,与这公寓里冰冷的尘埃气息格格不入。
他烧了壶热水,泡了杯从国内带来的绿茶。
捧着温热的杯子,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是乌兰巴托的夜景,灯火绵延到山脚下,更远处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孤独感,在这一刻将他彻底淹没。
沈阳的家和这里的公寓,仿佛成了两个互不关联的时空,而他被卡在中间,无所归属。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晚上八点半。
巴特尔的催促信息又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子里己经温吞的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走到卫生间,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中的男人。
西十岁的年纪,眼角有了深刻的纹路,鬓角钻出几根刺眼的白发,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有一种深藏其下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东西。
他需要去见人,需要去喝酒,需要重新戴上那张名叫“顾总”的面具,融入这个城市的夜晚。
他换上一件厚外套,围上围巾,关灯,出门。
走廊里响起他孤单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消失在电梯门后。
城市的夜风更冷了,吹得人皮肤生疼。
他拦了辆出租车,说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月光酒吧。”
车子汇入车流,尾灯像红色的血流,融入乌兰巴托庞大而冰冷的血管之中。
他的故事,或者说,故事的下一章,就在这里重新开始。
出租车在“月光”酒吧门口停下。
霓虹灯招牌缺了几个笔画,闪烁着一种廉价的暧昧。
门口裹着厚厚棉袄的保安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即使隔着车门,也能隐约听到里面沉闷的鼓点声,像这座城市夜晚的心跳。
顾松照付了车费,推门下车。
冷风立刻寻着缝隙钻进他的衣领,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推开那扇沉重的、隔音并不算好的木门。
热浪、声浪、混杂着浓烈的烟酒气味和食物油脂香气,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了个跟头。
一瞬间的耳鸣。
视野里是晃动的人影,昏暗的灯光下,男人们大多面色赤红,高声划拳、笑骂,女服务员穿着蒙式改良的短袍,端着沉重的托盘在拥挤的桌椅间灵活穿梭。
空气中漂浮着蒙语、汉语、俄语的碎片,墙壁上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和磨损的马头琴装饰,电视里播放着吵闹的蒙古流行音乐MV。
一切都和三年前,甚至更早以前,一模一样。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酒精浸泡得停滞了。
“顾哥!
这边!!”
一声粗犷的呼喊压过嘈杂,从最里面的卡座传来。
巴特尔庞大的身躯几乎从沙发里弹起来,挥舞着粗壮的手臂,脸上洋溢着过分热情的笑容。
他身边己经围坐了好几个人,有面孔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顾松照挤过人群,脸上习惯性地挂上应酬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刻上去的,肌肉调动得恰到好处,却达不到眼底。
“巴特尔,声音还是这么大,隔着一条街就听见了。”
顾松照走过去,用带着东北口音的蒙语说道,这是多年混迹此地练就的熟练技能。
“哈哈哈!
想你了嘛!
我的好安达(兄弟)!”
巴特尔一把抱住他,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力道大得能震出肺里的空气。
他身上混合着伏特加、羊肉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三年!
整整三年!
你不在,乌兰巴托的太阳都不亮了!”
卡座里的其他人也都站起来,纷纷打招呼。
有以前合作过的蒙古客户,也有几个看着眼生的中国面孔,大概是这几年新过来的生意人。
“顾总,好久不见!”
“顾老板,风采依旧啊!”
“这位就是顾总?
久仰久仰!”
寒暄,递烟,倒酒。
一套流程熟练得如同呼吸。
顾松照被巴特尔强行按在主位坐下,一杯斟得满满的、无色透明的白酒立刻塞到了他手里。
是当地的蒙古白酒,度数极高,一口下去能烧穿喉咙。
“来!
第一杯!
欢迎我们的好兄弟顾松照回来!
干了!”
巴特尔举起杯,嗓门盖过音乐,眼睛瞪得溜圆,不容置疑。
所有人都举起杯,目光聚焦在顾松照身上。
这种场合,推辞就是扫兴,就是不合群,后续的生意可能都会变得难做。
这是这里的规矩。
顾松照看着那杯晃动的液体,胃里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他己经很久没有这样空腹猛灌高度酒了。
在沈阳,最多是商务宴请上抿几口茅台,或者在家独自喝点啤酒。
但在这里,不行。
他笑了笑,端起杯,和巴特尔用力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谢兄弟们!
干了!”
一仰头,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一路滚进胃里,像点着了一把火。
熟悉的灼痛感,熟悉的上头感,瞬间冲散了刚才在公寓里的那点冷清和孤寂。
酒精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某个开关,让他迅速切换回“顾总”的模式。
“好!!”
满桌喝彩。
巴特尔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显然非常满意:“好样的!
还是原来的顾哥!
一点没变!”
空酒杯立刻被再次斟满。
烤羊排、手把肉、血肠、奶酪盘子……大盆的肉食不断端上来,油腻而实在。
“顾哥,这三年,国内怎么样?
听说憋坏了?”
一个姓张的中国商人递过来一支烟,帮他点上。
“还行,都一样。”
顾松照吸了口烟,含糊地应着,“这边呢?
生意难做吧?”
“唉,别提了!”
巴特尔抢过话头,胖脸上泛起愁容,“疫情,口岸老是关,车进不来出不去,运费涨上天!
好多公司撑不住,倒了!
妈的,俄国佬那边也事儿多……”他开始大倒苦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抱怨声、骂娘声此起彼伏。
顾松照听着,不时点头,插问几句关键的情况。
信息碎片汇聚过来:哪些老对手垮了,哪些新势力冒头,政策有什么变动,哪个矿区出了事……他大脑飞速运转,过滤着这些信息,与自己掌握的情况相互印证。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
巴特尔己经有些大舌头,搂着顾松照的脖子,喷着酒气说:“顾哥,你回来就好了!
你路子广,办法多!
咱们兄弟继续一起干!
赚大钱!
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
顾松照心里笑了笑。
以前是什么样?
是喝到胃出血,是在谈判桌上拍桌子掏刀子,是在零下三十度的矿坑边守着装车,是为了一个批文求爷爷告奶奶……那些混杂着汗水、酒精、欲望和危险的“好日子”。
“慢慢来,先把眼前的事情理顺。”
顾松照保持着清醒,和他碰了下杯,没接那个“就像以前一样”的话茬。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蒙古客户凑过来,举着杯,用生硬的汉语说:“顾!
其其格!
还记得吗?
其其格!”
顾松照端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捏紧,然后又迅速松开。
血液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在酒精的作用下更汹涌地流动起来。
巴特尔脸色微变,用力推了那个客户一把,用蒙语笑骂:“喝你的酒!
胡说什么!”
然后赶紧转向顾松照,打着哈哈:“他喝多了!
别理他!
来,顾哥,吃菜吃菜!”
桌上瞬间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尴尬掠过,但很快被更大的喧闹声掩盖过去。
顾松照脸上的笑容没变,甚至更自然了些,他主动和那个提起其其格的客户碰了下杯:“当然记得,老朋友了。
她还好吗?”
语气平常得像在问一个普通的旧相识。
那客户被巴特尔一推,酒醒了一半,支支吾吾地:“呃……好,好像吧……很久没见了……”说完赶紧把酒干了,缩了回去。
巴特尔凑近顾松照,压低声音,带着歉意:“顾哥,别听他们瞎说……都过去的事了。”
“没事。”
顾松照摇摇头,拿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动作平稳,“喝酒。”
他主动发起了一轮新的攻势,挨个敬酒,话题引向了具体的煤炭指标和铁路运力。
桌上重新热闹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名字从未被提起。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仰头灌下又一杯烈火时,顾松照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复杂情绪,像是平静湖面下突然搅起的泥沙,浑浊,深沉,又迅速归于无形的酒液之下。
酒精烧灼着神经,周围的喧嚣变得有些遥远。
他靠在油腻的沙发靠背上,听着耳边粗野的笑话和吹嘘,目光扫过烟雾缭绕的酒吧。
角落里,一个穿着服务员衣服的年轻女孩侧影,梳着长长的辫子,低头收拾桌子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模糊片段。
他猛地眨了下眼。
再看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蒙古女孩。
他深吸一口烟,将最后那点莫名的悸动,随着烟圈缓缓吐出,融入了这喧闹的、真实的、带着刺人温度的乌兰巴托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