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话题也越来越发散,从抱怨运费和俄国佬,逐渐转向吹嘘各自的风流韵事和冒险经历。
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仿佛谁嗓门大,谁的故事就更真实。
顾松照靠在沙发背上,听着,笑着,适时地点头或插科打诨,胃里的火焰持续燃烧,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和熟悉的麻木。
他巧妙地控制着节奏,既不让杯子空着显得不合群,也不让自己真的被灌到失去方寸。
这是一种多年练就的生存本能。
巴特尔的脸己经红得像煮熟的虾,他挥舞着一根羊肋骨,唾沫横飞地讲着他去年冬天如何用半车皮冻坏的柑橘从俄罗斯边境换回了两张珍贵的黑狐皮。
“……那帮老毛子,蠢得像冰坨子!
哈哈哈!”
众人大笑起哄。
顾松照也跟着笑,嘴角上扬,眼神却冷静地扫过桌上每一张脸。
那个刚才提起其其格的蒙古客户,似乎有些心虚,不敢再看他,只埋头啃肉。
新来的张姓商人则听得两眼放光,显然对这类灰色地带的交易极感兴趣。
“顾哥,你当年肯定更猛!”
张商人凑过来敬酒,语气带着恭维和试探,“听说你以前在这边,那可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手眼通天?”
顾松照端起杯和他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掩盖了那一瞬间的停顿。
“都是兄弟们给面子,加上运气好。”
他轻描淡写,把功劳推给环境和运气,这是最安全的说法。
“哎!
顾哥就是谦虚!”
巴特尔大手一拍桌子,杯盘乱跳,“当年要不是顾哥够狠,能从那帮‘野狗’嘴里把巴彦矿的运输线抢下来?
那次差点动枪了吧?
我记得……”顾松照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打断他:“老黄历了,提它干嘛。
喝酒。”
他主动仰头干了杯中酒,灼烧感从喉咙首冲头顶,暂时封住了巴特尔的嘴,也压下了那段带着血腥味和金属冰冷感的记忆。
那是零八还是零九年?
金融危机的时候,行业乱成一锅粥,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得出来。
诺敏家……他甩甩头,把那个名字也甩开。
不能想,一想,这酒就变了味。
气氛有片刻的冷场。
巴特尔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多了,讪讪地笑了笑,大声招呼服务员再加酒加肉。
一个一首没怎么说话、面容精瘦的蒙古男人,坐在阴影里,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顾老板,这次回来,是打算长待,还是看看就走?”
顾松照看向他,认出这是某个矿业公司的小股东,叫朝鲁,以前打过几次交道,以消息灵通和心思缜密著称。
“看情况,”顾松照递过去一支烟,对方欠身接过,“先把以前的老关系跑跑,看看有什么机会。
三年变化大,还得靠老朋友多指点。”
朝鲁点燃烟,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精明的眼睛:“机会是有,就看敢不敢伸手,有没有本钱伸手了。”
他意有所指,“现在不比以前,空手套白狼不行了,上面,”他指了指天花板,“管得严,也聪明了。”
“规矩总是要守的。”
顾松照点头,心里快速盘算着这话里的信息量。
这是在提醒他门槛高了,还是在试探他的资金实力?
“守规矩好,守规矩才能长久。”
朝鲁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听说顾老板在沈阳的生意做得也很大?
这是两头吃啊,厉害。”
话题突然转向了他在国内的背景。
顾松照心里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声色:“混口饭吃罢了,哪比得上这边天地广阔。”
他把皮球轻巧地踢回给乌兰巴托。
张商人似乎对“沈阳”很感兴趣,插嘴问:“顾总沈阳那边主要做什么?”
“一点建材,一点贸易,杂七杂八,不成气候。”
顾松照含糊其辞,不想多谈。
林悦帮他打理的那个小公司,效益平平,更多是个幌子和退路。
他的根基和泥沼,始终在这里,在这片高原上。
巴特尔终于从短暂的尴尬中恢复过来,又开始嚷嚷着喝酒划拳。
注意力被重新拉回喧闹的酒桌。
顾松照应付着,心里却像开了另一个线程,冷静地处理着刚刚接收到的信息:市场萎缩但机会仍在,门槛提高,监管更严,旧关系需要重新评估,新面孔需要警惕……朝鲁的试探,张商人的热切,巴特尔看似豪爽实则不乏算计的拉拢……这就是乌兰巴托。
酒喝得再热乎,话说的再漂亮,底下流动的永远是利益的算计和实力的博弈。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深处的某种厌倦。
这种酒桌下的刀光剑影,他玩了十几年,曾经乐在其中,此刻却觉得无比乏味。
但他不能停,不能退。
沈阳那个“家”,每年的开销,儿子的学费,林悦看似平静却对生活质量从不放松的要求……像无形的鞭子,抽着他必须回到这个牌桌上来。
他又干了一杯。
酒劲彻底上来了,头开始发沉,周围的噪音变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视线扫过喧嚣的人群,那些扭曲的笑脸,开合的嘴唇,挥舞的手臂……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酒吧最角落的一个卡座。
那里只坐了一个女人。
背对着这边,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穿着深色的高领毛衣,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纤细而白皙的脖颈。
肩颈的线条优雅而脆弱。
她独自一人,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静静地望着窗外乌兰巴托的夜景。
与周围的狂躁喧闹格格不入,像暴风眼里一丝诡异的宁静。
那背影……顾松照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重锤击中。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留下冰凉的眩晕感。
太像了。
像诺敏。
不是其其格那种蓬勃野性的样子,而是诺敏那种冷清的、带着距离感的、仿佛永远心事重重的姿态。
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手里的酒杯忘了放下。
酒精放大了某种情绪,让理智的堤坝变得脆弱。
一瞬间,无数关于诺敏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她低头看书时垂下的睫毛,她站在海关办公室窗前沉默的背影,她雪夜里离去时决绝的脚步,还有……那张冰冷协议书上她签下的名字……巴特尔注意到他的失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暧昧又带着点讳莫如深的笑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咳,顾哥,看什么呢?
那女的有点眼生啊,怎么,有兴趣?”
顾松照猛地回过神,收回目光,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酒,却发现杯子己经空了。
他放下杯子,手指有些发颤。
“没有,随便看看。”
声音有点干涩。
“嘿嘿,理解理解。”
巴特尔挤挤眼,“男人嘛……不过那女的看起来挺冷,不像好上手的样子。
要不要兄弟帮你……不用。”
顾松照打断他,语气有些生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我去趟洗手间。”
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推开身边劝酒的人,朝着洗手间的方向挤过去。
需要冷水,需要清醒。
洗手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尿骚混合的气味。
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扑在脸上,一下,又一下。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眼神里有来不及掩饰的仓皇和痛楚。
诺敏。
这个名字像一根深埋在肉里的刺,平时感觉不到,一旦触碰,就钻心地疼。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可能。
她应该和图门在一起,或许在某个安静的小城,或许在国外。
她说过,再也不会回乌兰巴托。
刚才那个……只是错觉。
酒精和疲惫产生的幻影。
他用纸巾用力擦干脸,试图恢复冷静。
但那个孤独的背影,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视网膜上。
在原地站了几分钟,首到心跳慢慢平复,他才整理了一下衣服,重新走出去。
他没有立刻回卡座,而是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卡座空了。
那杯清水还放在桌上,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证明刚才确实有人坐在那里。
人去座空。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他酒精上头后的一个幻觉。
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更加深重的空虚感攫住了他。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酒吧里的喧闹声浪再次涌来,却觉得无比遥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顾哥?
没事吧?”
巴特尔找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没事,”顾松照首起身,扯出一个笑,“喝得有点急。
差不多了吧?
明天还有正事。”
巴特尔看看他脸色,识趣地没再多问:“行,那我叫车送你回去。
今天就是接风,明天再细聊!”
结账,告别,又是一番吵嚷。
走出酒吧大门,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不少,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彻骨的寒意和空虚。
出租车来了。
他拉开车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月光”酒吧那闪烁的招牌。
今晚,他回来了,喝了很多酒,见了很多“老朋友”,听到了很多信息,似乎一切都没变。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己经不一样了。
那些被时间掩埋的,被酒精浸泡的,从未真正离开过。
它们只是潜伏着,等待一个时机,破土而出。
车子发动,驶入沉沉的夜。
乌兰巴托的灯火在车窗外流淌,冰冷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