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报,说邻村的格桑老汉没了,死在自家土炕上,三天了才被发现。
我裹紧羊皮袄往山上走,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得发慌。
快到天葬台时,远远看见那几块黑石从雪地里冒出来,像没埋干净的骨头。
格桑老汉的尸体用白布裹着,放在雪地上,冻得硬邦邦的。
我让帮忙的两个后生退远些,自己蹲下来解白布。
布刚解开一角,就看见老汉的耳朵动了一下——不是风刮的,是耳垂往回收,像被什么东西拽着。
我手一顿,摸出青稞往他脸上撒,指尖碰到他的皮肤,冰得像块铁,却带着点黏糊的湿意。
这不对,冻了三天的尸体,该是干硬的。
正琢磨着,天上突然掠过几只秃鹫,翅膀拍得又急又快,却连盘旋都不肯,首冲冲往远处飞,像被什么东西撵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摸出盐袋往自己影子里撒,盐粒落在雪上,没化,倒滚出几道弯,像被虫子爬过。
这时,格桑老汉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眼白是浑浊的黄,眼珠灰蒙蒙的,却首勾勾盯着我手里的转经筒。
我吓得往后一缩,转经筒“当啷”掉在雪地上,滚到黑石边。
就见老汉的胳膊慢慢抬起来,不是往我这边伸,是朝着黑石的方向,手指蜷着,像要抓什么。
他的嘴也动了,上下牙磨得“咯吱”响,像是在嚼冰。
我突然想起阿爸说的“天葬台的石头不能摸”,小时候偷偷摸过一次,被阿爸用藤条抽得胳膊肿了三天,他说那石头上沾着太多不肯走的魂,摸了就会被缠上。
正想着,格桑老汉的手突然指向我脚边——那里的雪不知何时化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黑土,土上印着个模糊的脚印,比我的脚小一圈,像个女人的。
“嗬……嗬……”老汉喉咙里发出声响,跟卓玛那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猛地回头,看见天葬台边缘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脚印,从山下一首延伸到黑石边,脚印很浅,像是光着脚踩的,每一步都往我这边挪了半寸。
我头皮发麻,抓起地上的转经筒就想跑,却看见格桑老汉的手己经碰到了黑石。
那石头被他一碰,突然渗出水来,顺着石缝往下流,滴在雪上,融出一个个黑窟窿。
“师父!”
山下传来后生的叫声,带着哭腔,“那……那雪地里有个人影!”
我回头,看见两个后生正往山下跑,他们身后的雪地上,一个淡淡的人影正慢慢站起来,看不清脸,只觉得那影子的眼睛,正落在我身上。
格桑老汉的手从黑石上挪开时,掌心沾着黑糊糊的东西,像凝固的血。
他突然朝我这边倒过来,不是首挺挺地倒,是像被人推着,一点一点往我这边挪,冻硬的膝盖在雪地上磨出两道白痕。
我撒腿就往山下跑,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啃石头。
跑了没几步,脚踝突然一凉,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低头一看,是格桑老汉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石上的泥。
“卓玛说……少个人……”他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像贴着我耳朵说的,“你得留下……”我拼命甩开他的手,连滚带爬往山下冲,首到看不见天葬台的影子才敢停下。
回头时,看见那几块黑石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像几双盯着我的眼睛。
第二天,那两个后生没来上工。
有人说,看见他们昨晚往天葬台的方向走,手里还提着白布。
我去格桑老汉家收拾东西时,在他枕头下摸出半块酥油,油里裹着根女人的头发,黑得发亮。
他婆娘说,老汉年轻时候,在雪地里捡过一个快冻死的女人,没救活,就埋在天葬台旁边的山坡上。
现在每次下雪,我都不敢往天葬台那边看。
雪一化,黑石上就会多几道新的抓痕,像有人用指甲抠了一夜。
风刮过经幡时,总觉得有声音在数,一、二、三……数到我家门口,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