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影子动了动,青灰色的褂子随着枝桠轻晃,衣料上暗缝的皮筋勒紧袖口,连带着袖口那枚巴掌大的银护腕都贴在小臂上,纹丝不动——这护腕边缘錾着倒刺般的花纹,看着锋利,此刻却被他用草绳缠了三道,连最容易碰响的棱角都裹得严实,只露出中间一块光滑的银面,映着雾色泛着冷光。
他头上的银圈又动了动。
三只细圈套在黑发里,最底下那只坠着的银珠擦过耳垂,发出比蝴蝶振翅还轻的“叮”声。
这声音混在雾里,连树下那只正啃着腐叶的山鼠都没惊动。
他的脸依旧藏在树影深处,只有下颌线在偶尔透下的光里显露出冷硬的轮廓,像被山风磨过的青石,此刻正微微绷着,视线先落向雾中那个踉跄的白影,又扫向远处越来越近的人声。
雾丝缠在银圈的螺旋纹里,凝成细小的冰晶,少年微微偏头时,银圈擦过耳后,发出比落雪还轻的“嗡”声。
他的听觉像张铺展的网,将林外三丈内的动静网得密不透风——不仅有男人的粗喘,还有妇人的尖嗓,那声音裹着刻薄的急切,像根浸了油的针,扎破雾层钻进来。
“这死丫头!
真是不知好歹!”
妇人的声音拔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尖利,“主家是什么人物?
苗寨里数得上的贵人,能看上她是几辈子的福分!
吃的是银碗盛的米,穿的是绣金线的衣,这不是享福是什么?
居然敢跑!”
“三婶子少说两句吧,”旁边有人劝,声音发虚,“这林子里邪乎,别惊动了里面的……惊动什么?”
妇人哼了声,听着像是往地上啐了口,“找不到死丫头,坏了咱们与寨子里的规矩都别好过了可她跑这么快,该不会己经……不可能!”
妇人打断他,语气笃定,“我刚才看见她往林子这边跑,脚程再快也跨不过头道界线。
再说了,主家派来的人就在寨口等着呢,吉时快到了,可不敢误了时辰,咱们还是快些吧!”
少年指尖捻着银圈上的螺旋纹,冷嗤声裹在雾里,像冰粒砸在石板上。
他想起去年秋天,西边张家送亲的队伍敲着铜锣过吊桥,新娘子穿一身红布褂,怯生生攥着绣花帕,银饰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那时他蹲在寨门的老榕树上,看主家的婆娘端着碗黑褐色的汤走过去,新娘子的挣扎像只被捏住翅膀的蝴蝶,最终还是被撬开嘴灌了下去。
后来呢?
后来那抹红布褂就没再出现在寨子里,倒是后山养蛊的山洞里,多了只通人性的“血玉蚕”,据说认主得很,见了主家就往他手心里钻。
这些事,外乡人不知道。
他们只看见寨子里的银饰晃眼,听老人们说“进了寨就是享福”,便把自家姑娘捆着、哄着往这里送,换几担救命的米,或是一块能保庄稼不生虫的“平安符”。
他们哪知道,那些“平安符”里,裹着的是刚从活物身上取下来的蛊卵。
林外的脚步声更近了,能听到有人在拨弄林边的荆棘,枯枝断裂的脆响在雾里格外刺耳。
少年往下瞥了眼,树根后那片苔藓动了动——琉萤显然也听到了,她蜷缩的身子绷得更紧,握着石片的手背上青筋都露了出来,指缝间渗着血珠,是刚才躲的时候被碎石划破的。
“找到了!
这边有脚印!”
有人喊起来,带着兴奋,“往林子深处去了!”
“追!”
妇人的声音透着得意,“我就说她跑不远!
抓住了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雾丝缠上烬无殇腕间的银链,链端的小银铃凝着颗雾珠,随着他指尖轻晃,在树影里坠出一道冷光。
寨里的规矩他比谁都清楚,外乡人的恩怨如同林间的瘴气,沾了只会惹一身麻烦,他今日本是来后山试新蛊,撞见这事纯属意外。
可眼下,他偏生不想走了。
古怪的音节从齿间溢出,不似人声,倒像千万只虫豸振翅的共鸣。
转瞬之间,西周腐叶下、石缝里、藤蔓间,齐齐响起“淅淅沥沥”的爬动声,密得像涨潮的浪。
少女面前瞬间堆起黑压压的一片,是他新炼的“蚀骨蛊”,通体漆黑,背甲泛着油亮的光,首尾相衔,织成道密不透风的活墙那道虫墙确实矮,贴着腐叶铺成的地面,堪堪没过脚踝,若不细看,倒像是被风吹积的枯叶堆。
蚀骨蛊的背甲本就泛着深褐,混在陈年腐叶里,连最醒目的银斑都被落叶遮了大半,只在雾光斜斜扫过时,才会闪过几星转瞬即逝的冷光——像洒在泥里的碎银,不特意盯着,根本瞧不出异样。
琉萤攥紧了袖中的碎刃,指节泛白。
她能感觉到那些虫子的视线,冰冷、饥饿,像无数根针戳在皮肤上。
烬无殇在树杈上看得清楚,唇角勾起抹玩味的笑。
他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啃食草叶的灰兔身上,指尖极轻地打了个旋——腕间银链上的小银铃无风自动,发出一声细若蚊蚋的嗡鸣,一道肉眼难辨的黑气自铃口窜出,缠向兔子的西肢。
那兔子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突然弃了青草,疯了般朝着虫墙奔去。
它的眼睛瞪得滚圆,满是惊恐,西肢却不听使唤,蹄子磕在石头上渗出血来,依旧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活像个被赶着赴死的祭品。
“噗——”兔子刚撞进虫群,那片漆黑的浪潮便瞬间涌了上去。
没有惨叫,只有骨头被啃噬的脆响,皮肉被撕咬的闷响,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不过两息功夫,那团挣扎的灰影就矮了下去,再看时,原地只剩一具沾着血丝的白骨,连点碎肉都没剩下,虫群却像是刚饮过琼浆,背甲上的黑光愈发妖异。
琉萤胃里一阵翻涌,脸色煞白如纸,却死死咬住下唇没出声。
她看见了,那些虫子的牙齿比针尖还利,连最硬的兔骨都能啃得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