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连下三日小雪,天气极寒,城中商铺大多闭门歇业,极少有开门营生的铺子。
街道上行人寥寥,大多缩颈疾行,不愿在这冷清街道多做停留。
唯独城西一处街角人影绰绰,围了不少人。
破败墙根下,一个神色木讷的妇人牵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娃站在人群最前方。
孩子赤脚站在雪地里,脚背冻的发紫,似是两块血豆腐。
“我女儿值十两银,可换三袋米......”妇人怔怔望着牙婆手中白花花的十两银锭不断喃喃念道。
一身形略微发福的牙婆,似笑非笑的望着身前神色木讷的妇人,也不催促,只将手里的十两银锭掂了又掂,引得众人目光灼灼如钩,紧紧咬住那点刺目的银光。
那牙婆衣袍虽厚实却也洗得泛白,脸上皱纹如似刀刻,显然己是花甲之年,眼神却依旧精明锐利。
她将手中的银锭又掂了掂,终于开口:“卖还是不卖?
你可要想好了,如今这世道可比不上丰年,十两银子可能买三袋米,这三袋米就是一石,够你一家子过个好冬的了,要不是看这孩子手脚齐全,眉眼也还周正,老身断不会出这个价,做这个亏本买卖。”
她声音沙哑如磨砂,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刺耳。
围观众人屏息凝神,目光在那银锭与女娃之间来回逡巡。
女娃突然瑟缩了一下,赤脚在雪地里微微移动,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妇人似被惊醒,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波动,却是没回答,浑浊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在不知名之处,只紧了紧抓着女娃的手不断低声重复先前话语。
“我出二十两。”
一道清朗男声从人群外传来,众人哗然回头。
只见一身着铁甲腰间配刀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后方,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铁甲下露出湛青箭袖戎衣,脸上血渍未干,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的杀意,显是刚从杀场归来不久。
众人见状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少年按刀而行,铁靴踏碎薄雪,发出咯吱脆响。
牙婆那掂着银锭的手猛地顿住,望向那踏雪朝她行来的少年,上前几步讪笑道:“哟!
这不知南嘛,怎的,这是屋里缺暖房丫头?
你早说啊,老婆子我这多的是,还比这丫头会来事...”牙婆话未说完却是被少年一个冰冷眼神止住,那眼神里没有少年人应有的躁动,只有经年血火磨砺出的沉静锋锐,让她后面那些谄媚又暧昧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随后少年便越过牙婆径首朝妇人走去,从怀中掏出一枚二十两的官银,递到妇人面前。
雪粒簌簌落下,少年掌中二十两的银锭光晕沉凝,像一小角冻住的湖泊,显的格外晃眼。
人群的吸气声凝在冰冷的空气里,妇人的絮叨戛然而止,脸上依旧无喜无悲,只是那浑浊的眼睛似是被定住般死死望着少年手中的银锭,枯枝般的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却未伸手去接。
牙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她没看少年,只死死盯着那锭银子,嗓音尖利起来:“许知南!
她婆猛地扑上前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银锭上,“这女娃是老婆子我先瞧上的货。
这街面上的规矩,可没有半路截胡的道理。”
说着又掂了掂自己手中那十两的小锭,分量悬殊倒是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老婆子我出价在先,主家点头,便是成了契!
你年纪轻轻,又是军伍出身,半道加价截胡怕是不合规矩!”
许知南并未回头,只将手中银锭又往前递了半分。
那沉甸甸的官银在妇人眼前泛着冷硬的光,映得她浑浊的眼珠微微颤动。
“二十两,”少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细密的落雪声,“够你一家活命,也够你…再多买三袋米。”
那“活命”二字咬得极重。
妇人枯瘦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
她目光死死钉在那二十两官银上,喉头艰难地滚动,发出嗬嗬的声响。
却半天未开口答应,只是那抓着女儿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女娃痛得瑟缩了一下,却死死咬着下唇没吭声。
牙婆见状,猛地一步上前,将手中银锭塞入妇人怀中,声音拔得更高,刺得人耳膜生疼:“拿着!
瞧见没?
做生意讲究钱货两清,钱你也收了那娃子该跟我走!”
说着伸手就去拽那女娃的另一只胳膊,动作粗鲁。
就在那干枯的手指即将碰到女娃破旧袄袖的刹那——一只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小手,竟主动伸了出来,不是朝向那二十两的银锭,而是紧紧攥住了许知南铁甲下湛青的戎衣袖口,留下一个模糊的潮湿指印。
所有人都愣住了。
牙婆的手僵在半空。
人群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从银锭齐齐落到那只突兀出现的小手上。
女娃抬起头,雪粒子沾在她细密的眼睫上,又迅速融化。
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唯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首首望向许知南那还沾有血渍的脸,毫无惧意,她嘴唇哆嗦着,因寒冷和用力而发白,却异常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跟你走。”
雪粒扑簌簌落在许知南的肩头,他垂眸看着攥住自己衣袖的那只小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像雪地里一截倔强的枯枝。
见此一幕牙婆脸上皱纹顿时狰狞地挤作一团:“小蹄子反了天了!?”
她转而揪住妇人的衣襟,“你这当娘的哑巴了?
谁许她自个儿做主的?”
牙婆的尖声叫骂撕扯着冰冷的空气,妇人的衣襟被她死死揪住,像一块破布般摇晃。
那妇人却像失了魂的木偶,任凭牙婆摇晃推搡,浑浊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盯着怀中那枚十两的小锭,嘴唇无声地翕动,似是还在念叨着那“三袋米”。
“老婆子我的规矩在这条街上立了十几年!
你收了银钱,就是画了押!
这丫头片子,今天必须跟我走!”
见妇人不做反应,牙婆叫嚷着伸手再次抓向小女孩,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单薄的破袄里。
正要将孩子往她身边扯,然而,她的手却在半途停住了。
许知南的手并未用力,只是稳稳地扣着牙婆的手腕,让她无法再前进分毫。
“松手。”
许知南的声音依旧沉缓,却比这寒冬的空气更冷上几分,清晰地穿透牙婆尖利的叫嚷“她选了我,如今她的价是二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