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再是火灾后单一的焦糊,而是演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灾后新生”气息——廉价消毒水混着煎煮中草药的苦涩霉味、湿衣服闷着的馊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竭力想彰显存在却又被无情压制的劣质檀香。
这是古玩街烈火焚毁旧生活后,强行灌注进这栋垂垂老朽楼房里的第一口腌臜浊气。
雨水冲刷了古玩街的灰烬,却将灰烬里的“精华”全沉淀进了这间不到六十平米的两室一厅。
贾意德背对着客厅那糊着厚厚污垢、只能勉强透进点惨淡天光的窗户坐着。
他身上那件引以为傲、代表悬壶济世身份的唐装,领口松垮地敞着,肩膀和前襟沾着几点泥水和来历不明的黄色污渍,此刻更像块揉皱的抹布。
那台边缘带着一道醒目裂纹的笔记本电脑,像一块千斤铁秤砣沉甸甸地压在他腿上。
屏幕幽幽地亮着,蓝光照亮他凹陷的脸颊、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鬓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那道裂痕,狰狞地横亘在“妙手杏林云诊系统”的启动界面上方,每一次启动音效的嗡鸣都仿佛引起裂纹深处更细微的、肉眼难辨的“沙沙”声,像耗子在啃噬朽木,啃得他心尖子发颤。
屏幕上弹出一个血红的圆框:系统诊断:核心数据库文件受损!
(错误代码XK101)影响范围:历史处方调用、特需药方推荐、高端客户定制档案建议措施:立即购买‘杏林至尊数据复原服务包’(仅需一次性缴纳 ¥5888,VIP专属年费用户可享8.8折优惠)请选择支付方式:微信|支付宝|银联快捷支付贾意德死死盯着那行5888的数字,喉咙里像堵了团沾满煤灰的烂棉絮,呼哧作响。
他放在触控板上的手指,神经质地抖着。
点确认?
五千八!
就为了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救活的破数据库?
可没有这个数据库,他赖以成名、唬住了不知道多少有钱怕死老饕的“AI定制古方神药”,就成了无源之水!
那些在“妙手斋”诊室里对着他系统生成的、充满了“生脉”、“培元”、“回阳救逆”、“调节阴阳平衡”等玄奥术语的报告,看得频频点头的“优质客户”,下次复诊怎么办?
难道真要他像学徒工一样翻药典?
他猛地抬手,想给这破机器一巴掌让它清醒点。
但手举到半空,却僵住了。
屏幕一角,映出身后混乱客厅的景象一角。
视线越过屏幕那道幽蓝色的裂痕,客厅的景象更像一出荒诞剧的舞台:* 玄空道长(假): 占据了沙发唯一还算干净(或者说相对干燥)的角落。
那件藏青色道袍几乎拧得出水,湿哒哒地贴在肥硕的身躯上,勾勒出圆鼓鼓的啤酒肚。
他一双肥厚沾满污泥的手(仔细看,廉价塑料“和田玉”扳指还少了一只),正死死护着一个蛇皮袋口。
袋子里鼓鼓囊囊,硬梆梆的盒子棱角戳破了劣质塑料布探出头来,隐约可见“开光法器”、“平安符”的字样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他闭着眼,嘴里却念念有词,细听之下,居然是“无量天尊保佑…财神爷保佑…快递小哥赶紧送来新包装盒…别让里面进水…”一边念,油光光的额头一边还在渗汗,混着雨水痕迹往下流。
* 慈惠师太(假): 可怜兮兮地盘腿坐在冰凉、还残留着水渍的水泥地上。
她褪下了湿透的“海青”,露出了里面一件洗得发灰、领口磨损发毛的廉价运动卫衣。
花白而凌乱的假发片搭在肩膀上。
她面前摊开着那个硕大的明黄色绸布包袱,手指哆嗦着,像在整理遗物般拨弄里面的东西:几个裂了缝的、颜料剥脱的廉价树脂佛头;一串断了线、滚得满地板都是的“菩提子”(塑料的);还有几个被水泡变形了的药瓶子,标签上的字糊成一团。
她拿起一个还装着半瓶浑浊液体的青花小瓶子(瓶底印着“景德镇制”,粗糙廉价),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劣质香精混合着灰尘霉变的怪味让她皱紧了鼻子,细长的眼睛耷拉着,蓄满了一汪浑浊的泪,眼看就要决堤。
* 角落里的蛇皮袋小分队: 孙大壮派来的那两个手下,像两只被暴雨淋懵了的土狼。
一人靠着墙根,用卷了边的报纸包着个湿乎乎的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眼睛警惕地扫视西周,眼神里混合着对新地盘的探究和对周围这些“怪人”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另一个则缩在自己带来的小麻袋旁,从里面掏摸出一个满是泥巴、看不出原本材质的小碗,用袖子使劲擦着,试图擦亮那么一点点反光。
“笃笃笃!”
一阵短促、毫不客气、仿佛催命符般的敲门声,把这屋里的诡异气氛像鼓膜一样戳穿。
“贾医生!
贾神医!
在没在?
开门哪!”
一个粗嘎急躁、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男声在门外嚷嚷,伴随着手掌拍在门板上发出的啪啪闷响。
客厅里的人都惊了一下。
玄空道长立刻闭紧嘴巴,眼也不睁了,一副入定的高人模样,只是护着蛇皮袋的手更紧了些。
慈惠师太慌忙想把地上的零碎往包袱皮里收,手忙脚乱差点又把一个树脂佛头摔在地上。
啃馒头的手下咽下最后一口,警惕地站了起来。
贾意德像被蝎子蛰了***,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差点把腿上的笔记本掀翻。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使劲拉扯,试图恢复几分“神医”应有的从容庄重,但眼底深处的惊疑和烦躁却藏不住。
他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瞄。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半旧夹克衫的中年男人,满脸横肉紧皱着,两鬓汗津津的。
他旁边扶着一个干瘦、满脸病容的老太太。
老太太半闭着眼,嘴唇毫无血色,捂着腹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
是楼下的住户,贾意德有点印象,早上被迫“安置”时在楼道里打过照面。
男人姓什么来着?
对,老王头。
贾意德心念电转。
古玩街大火,街面店铺尽毁。
红光里小区是离得最近的勉强能落脚之地。
被强行“安排”进这栋旧楼的商户租户和临时避难者挤得楼道水泄不通,怨声载道。
这群人在他客厅苟延残喘就己经够要命了,怎么还找上门来看病?
是麻烦,但也可能是机会……初来乍到,混乱之中,“神医”这块招牌不正好是定海神针?
第一单生意,开张要紧!
想到此,他强压下那份因电脑故障带来的邪火,手指用力扯动面部肌肉,硬生生在脸上堆出一个悲天悯人、从容稳重的笑容——一个经过镜子前千锤百炼的“神医”表情。
他谨慎地打开一条门缝,声音放得平缓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老王?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快,扶老人家到我这简陋的‘临时诊室’来。”
他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用身体遮挡着门后客厅里的乱象,尤其是沙发上那位盘腿闭目、造型怪异却毫无仙风道骨的“道长”。
老王头连声道谢,搀着老太太,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人拽了进来。
客厅里骤然多出的陌生人气味、怪药味还有角落那两个流里流气的家伙,让老太太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老王头也有些怔忡,目光扫过凌乱客厅和形貌各异的众人,脸上横肉跳了跳,但看着老娘痛苦的样子,还是咬牙把人扶到贾意德让出的、屋子里相对最完整也唯一的一把靠背椅上。
“贾神医,我妈早上就说肚子绞痛,昨晚下大雨那会着凉了?
还是……古玩街那烟灰给呛着了?”
老王头搓着手,满脸忧虑,“您给看看,用什么方子?
赶紧止疼!
我看您这儿,设备……咳,东西都挺先进的!”
他眼角瞟了一下贾意德膝盖上那台闪烁着蓝光的电脑。
贾意德坐回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摆正电脑,屏幕上那个血红提示框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老人家,莫急,病来如山倒,祛病如抽丝。
我先为老人家号个脉,望闻问切,乃我辈根本。”
他手指搭上老太太枯瘦的腕部,屏息凝神,指肚感受着皮肤下那微弱而杂乱的搏动。
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摆足了架势,仿佛指下正感受着宇宙天地气机在脉络中的微妙流转。
足足两分多钟过去。
老王头紧张地看着他,连玄空道长似乎都从假寐中微睁开一丝眼缝。
贾意德终于收回手,长长吐出一口气,面色凝重地转向电脑:“脉象虚浮散乱,寒气凝滞,内伤又加外感……需详查数据库,辩证施治。”
他的手指划过触控板,避开那道裂痕区域,点开了那个名为“百草纲目云图数据库(典藏VIP版)”的图标。
屏幕瞬间卡顿。
硬盘发出“咔、咔、咔——”一阵令人心悸的、如同老旧缝纫机卡死的艰难摩擦声,听得人牙根发酸。
屏幕上代表加载进度的沙漏图标凝固不动了。
贾意德的脸色僵了一瞬。
手指在触控板上焦躁地滑动、用力点按。
屏幕上,指针跳动着,毫无反应。
“系统?”
贾意德压低声音,像是在呼唤一个濒死的战友,“快点!
快!
调用脾胃虚寒、外感湿邪条目!
检索!”
他声音透着无法掩饰的急躁。
依旧卡死。
老王头的眼神从期待慢慢变成了疑惑。
他看看屏幕上死掉的沙漏,又看看额角汗珠滚落(这次真不是雨水)的“神医”,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贾医生?
这……电脑还没好利索?”
老王头瓮声瓮气地问,语气里带了七分怀疑三分不满。
贾意德心脏猛跳一下。
绝不能让第一单生意就这么黄了!
更不能让神医人设在刚踏进新地盘时就崩裂!
他猛地抬眼,目光炯炯(强自镇定),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老王头说:“些许技术问题,稍待片刻!
高科技医疗设备,偶尔需要点耐心校准连接卫星…呃,云数据!”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胸有成竹般转向老太太,语速飞快地转移话题:“老人家,疼得厉害时是不是感觉有一团冷气在肚子里窜?
是不是口渴但不想喝水?
早上可有大便?
是不是溏稀?”
他根本不等老太太回答——事实上老人只是痛苦地闭着眼哼唧——立刻用一连串貌似精准的症状描述把自己包裹起来:“这就对了!
寒湿盘踞中焦,气机壅塞,不通则痛!
此证必选温中散寒,燥湿理气之法!
方当以理中汤为基,重用人参、干姜、白术,再佐以温阳之品!
我这有上好熟附片……”他说着,拉开书桌旁一个随他逃难携来的、表面漆皮剥落的小药箱盖子,从一堆杂乱的纸盒、玻璃瓶、塑料袋里一通翻找,手忙脚乱地抽出几包皱巴巴的、不知是何时印制的预分包“中药颗粒”(药粉包上印着“精品药材·科学萃取”字样和一堆英文),啪地拍在桌上。
其中一包药粉大概是压放太久或是受潮,竟被他拍得从封口裂开,“噗”地冒出一小股灰绿色的烟尘,弥漫开一股陈年泥土和香料的混合怪味。
老王头和他老娘同时被呛得咳嗽起来。
“这…这是现成的药粉?”
老王头看着桌上那几包来路不明的东西,又看看自己老娘痛苦的表情,再联想刚才电脑的死机,浓眉彻底拧成了疙瘩。
“正是!
精选道地药材,超微临界萃取技术制成,效专力宏!
即刻冲服,立竿见影!”
贾意德斩钉截铁,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的疑虑。
他撕开其中一包颗粒相对完整的冲剂包,抖出一些褐色的粉末(里面混着少许可疑的黑色颗粒),作势就要往桌上不知从哪儿摸来的一个豁口茶杯里倒。
就在这关键当口!
“吱嘎——”刺耳的摩擦声来自天花板!
紧接着,“滴答……滴答……哗啦!”
一大串浑浊油腻、带着浓郁铁锈腥臭味的泥水混合物,如同老天爷毫不留情的恶作剧,精准无比地从天花板的裂口首贯而下!
“哗!”
目标明确,打击精准——目标正是贾意德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键盘区域!
污浊冰冷的液体劈头盖脸浇了上去,瞬间灌满了键盘缝隙,屏幕猛地爆出一片刺眼炫目的蓝白雪花!
电脑内部传出一声沉闷的“滋”响,如同最后的悲鸣,然后屏幕彻底黑暗——这次是真正的永夜。
一股微弱的、橡胶烧糊的气味慢悠悠地从散热口飘了出来。
“啊——!”
贾意德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手还保持着撕药包的动作悬在半空,眼珠死死盯着那台彻底黑屏、键盘缝隙里还在不断渗出浑浊液体的电脑,整个人如同抽掉了骨头般僵首凝固。
他的眼神从震惊到绝望再到一股狂怒的狰狞,最终却化作一片灰败的死寂。
完了。
CPU烧了。
硬盘也肯定完了。
他的命根子,他的金饭碗,他毕生坑蒙拐骗的“核心数据库”……几千上万的“VIP定制客户档案”……全完了!
就在这该死的漏水老楼里,被这摊不知混杂着多少污垢的脏水……毁了!
“贾、贾医生?”
老王头被他这声惨嚎和桌上还在冒烟的黑砖头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调。
客厅里的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甘霖”吸引了目光。
玄空道长心疼地看着溅到自己蛇皮袋边缘的脏水点子,嘴巴无声地开合着,大概在咒骂菩萨不长眼。
慈惠师太则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把自己面前摆着的一本沾了水的假《金刚经》残本挪开了些。
角落里孙大壮的手下对视一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嘲弄的漠然。
贾意德猛地从呆滞中惊醒。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单生意不但黄了,神医招牌怕是在这老王头面前碎了一地!
关键是电脑!
赔偿!
必须有人赔偿!
他僵硬、缓慢地抬起头,脖子发出“咔吧”的声响。
那双刚才还充满“医者仁心”(至少装的挺像)的眼睛,此刻血丝密布,像一对淬了毒针的玻璃珠,死死地、一寸寸地从滴水的天花板裂缝,剐到老王头惊疑不定的脸上,再刮向半敞开的门口,似乎要穿透墙壁看到某个具体的人影——那个负责管理这栋破楼、收钱的家伙!
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着,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无声的口型,老王头看得清清楚楚:“保安——孙!
有!
才!”
(第一卷·第一章 完)下一章悬念: 老王头扶着***的老娘茫然地看着眼前暴怒“神医”。
门外,被这动静吸引的人群开始聚集。
而在楼道尽头,一个穿着略显肥大、肩膀处甚至有块深色水渍的藏蓝色保安制服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踱过来。
他似乎听到了707室的动静,脚步略停,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里一个鼓囊囊的老式收音机。
广播声嗡嗡地、隐隐约约从衣袋里传出来:“……要压实主体责任……厘清管理界线……各归其位……”他皱了皱眉,似乎嫌吵,顺手用那粗壮的手指,狠狠关掉了开关。
楼道里瞬间只剩下各种脚步声、抱怨声和头顶那顽固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在倒数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