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村里的鸡开始打鸣。各家的烟囱陆续冒起炊烟。
院子里传来劈柴声，灶间铁锅的碰撞声，还有夹杂着人们睡意朦胧的刷牙声。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窗洒进厨房，程建发洗漱完毕，看见妻子陈文娟正往蒸锅里放入调好的蛋液。
“老婆子，”程建发擦了擦手，“晚晚这次突然回来住这么久，不太对劲。”
陈文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蒸汽模糊了她的眼睛：“可能是想在家多陪陪我们......”
程建发皱着眉头，从碗柜里取出几个小碗，“我昨天看见晚晚半夜还在院子里发呆，问她只说在看星星。”
“会不会是在婆家受委屈了？”
“平津出国也有两年了。”陈文娟轻轻叹了口气，将蒸锅盖好：“要不......我让晓芳问问晚晚？晚晚爱听她大嫂的话。”
“也好。”程建发点点头，“不过你得让晓芳委婉些。”
院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马晓芳挎着竹篮走了进来，篮里翠绿的番薯叶还沾着晨露。
“娘！”她笑着扬了扬篮子，“昨晚回娘家摘的番薯叶，新鲜着呢。晚晚不是最爱吃清炒番薯叶吗？”
“你什么事都想着晚晚，怪不得晚晚总说大嫂最疼她呢!”
陈文娟接过篮子，指尖在嫩叶上摩挲了两下，突然压低声音：“晓芳啊，你来......”她将大儿媳拉到厨房里，把程星晚的事说了。
“娘，您别急，”马晓芳安慰道，“晚点，我跟晚晚聊下，您别太担心了，兴许晚晚想您和爸了，就回来多住几天......”
程星晚是被一阵阵鸡鸣声和说话声吵醒的。
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土坯墙、红漆木柜、窗户上挂着洗得已经褪色小碎花窗帘，还有身上那床的绣花棉被……
这是她出嫁前的卧室！
她刚做了个梦......
梦里她跟赵平津结婚仅仅一周，他就被学校派往大洋彼岸，连婚房里的喜字都还没褪色，红烛未尽，人已远行。她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新房，夜夜听着挂钟的滴答声，数着他归来的日子。
两年后，他学成归国，却比从前更忙，医院的值班室成了他的第二个家。
后来，他们有了儿女。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孩子们长大、离家、成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六十岁那年，儿女已经成家立业，孙子孙女也读书了。
瘫痪多年的婆婆也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安详离世。葬礼结束后，她站在老宅的院子里，看着阳光透过梧桐叶斑驳地洒在地上，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仿佛这一生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在外人看来，程星晚是令人羡慕的对象。丈夫赵平津是有名的医生，后来又成为江城第一医院的院长，收入稳定；儿女都考上了好大学，儿女有出息还孝顺，孙辈们聪明伶俐。
程星晚知道他们为什么羡慕她。
在九十年代那波下岗潮中，多少男人一蹶不振，甚至抛妻弃子。而赵平津不仅保住了铁饭碗，还步步高升，从未有过花花肠子。
确实，相比那些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同龄女性，程星晚算是幸运的、幸福的。
实际上，程星晚这几十年来一直过得忧心忡忡、小心谨慎。面对赵平津，她总是自卑的。
这本该是堂姐程云月的姻缘，程星晚的爷爷与赵平津的爷爷赵文安既是生死之交的战友，又同是江城人——虽然一个出身省城望族，一个来自乡野村落。
当年两位老人曾许下儿女亲家的约定，可惜两家诞下的都是男丁，这桩婚事只得暂且搁置了。
后来，程振国解甲归田回到农村老家，在那个书信难通的年代，两家渐渐失去了联系。
在程星晚五岁那年，赵文安因工作调动，举家迁回江城。
机缘巧合下，赵文安得知老战友程振声的消息，便携孙儿赵平津登门。
老友重逢，执手话旧。见院中程家这对堂姐妹正嬉戏，赵文安又看向自己的孙子，含笑重提当年婚约。
两家相视而笑，姻缘就此定下。
光阴荏苒，转眼程云月和程星晚都十八岁高中毕业，赵平津已是一名医生。
两家正筹备程云月与赵平津的婚事时，程云月却爱上同窗陈国方，执意退婚。争执不下之际，为全两家情谊，最终改由程星晚代堂姐出嫁，与赵平津缔结婚约。
婚后这些年，每当程云月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总是赵平津。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伸出援手，细致周到地为她解决每一个难题。
程星晚默默注视着这一切，那些深夜接听的电话，那些特意空出的时间，都在她心里刻下一个笃定的认知——丈夫心里装着的一直是堂姐。
梦里的她活得太过纯粹，也太过偏执。
爱上一个人，便将他当作整个世界的中心，满心满眼都是他，自以为付出一切就能换来真心。那些自我感动的牺牲，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如今想来，不过是可笑的恋爱脑作祟。
直到孩子长大，岁月更迭。新时代的浪潮裹挟着信息与知识奔涌而来，她透过电脑屏幕看见了更广阔的天地。
在阅读与思考中，她终于懂得——爱情从来不是生命的全部，人生还有太多值得追寻的美好。
程星晚揉了揉双眼，刚刚的梦太真实了，好像那就是她的真实经历一样。她抬眼看了墙上的月份牌：1976年11月3日。
这是她跟赵平津结婚后的第二年。梦里赵平津就是这一年的年底回国的.....
赵平津出国后，每隔两三个月，程星晚都会收到一封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信。
信封总是很薄，里面装着一张折得方正的纸，和几张崭新的钞票。他的字迹工整干净，像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都透着克制。信的内容很短，通常只有半页纸。
他很少说思念，也很少描述异国的生活，只是简单交代近况。也因为如此，程星晚一直以为赵平津对她只有愧疚，只是作为丈夫的责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程星晚就喜欢上这个大她四、五岁的帅气大哥哥。长大了，知道他是堂姐的未来丈夫后，她就把这份爱意藏在心底。
后来，阴差阳错嫁进赵家，面对婆婆审视的目光、妯娌轻视的目光、小姑子们似笑非笑的打量，她总是沉默、内心慌乱。
婚后这两年，她似乎变得不再是她自己了......
“晚晚，起了没？”
陈文娟的声音裹着清晨的微凉从门缝里渗进来，伴随着厨房飘来的鸡蛋羹香气。
“我做了鸡蛋羹，在灶台里热着呢，等会儿记得吃。”
她顿了顿，脚步声在门外轻轻挪动，“你爹去镇上开会了，学校今天期中考试，我得早点儿去。”
“娘，我准备起了。”程星晚眯了眯眼睛，伸了个懒腰，起床穿衣服。
......
暮色渐沉，院子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
八岁的小侄子程晨和五岁的小侄女程欣蹲在墙角数蚂蚁，几个大人在院子里闲聊。
“爹，娘，大哥，大嫂，我打算明天就回省城了。”程星晚看着父母说。
“好，是该回去了，待了这么些天。”陈文娟望着程星晚，“我去给你装些木耳、红枣、干香菇带回去.....”
“我们那还有些鸡蛋，晚晚也一起带回去。”马晓芳说着就起身往家那边走。
“景修，明天送你妹妹去镇上坐车。”程建国对程景修说。
“好咧。”程景修应道。
树下的嬉闹声突然停了。
程晨跑过来，攥着姑姑的衣角：“姑姑，你们真的要走了吗？”他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
程欣也凑过来，细声细气地说：“我还想和你一起玩呢。”
程晨程欣很喜欢姑姑，因为姑姑会经常给他们买好吃的，还跟他们一起玩。
程星晚看着两个孩子说：“等到过年的时候，姑姑就回来。”
她眨眨眼，“到时候再给你们带好吃的。”
程欣突然伸出小拇指：“那说好了，拉钩！”
“好，拉钩。”程星晚宠溺地看着孩子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