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雁皱眉，点开导航搜索最近的修理厂。
最近的一个维修点，在五公里外一个叫“顺发”的汽修厂。
车子拖着病躯，哼哼唧唧地驶离了主干道，拐进一条被高大杨树勉强遮住一点阳光的岔路。
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填满。
“顺发”的招牌褪色得厉害，字迹都有些模糊了，孤零零地戳在一片被车轮压得板结的空地边上。
几辆待修的车随意停着，油污在炽热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不规则的地图。
苏云雁把车停在厂棚投下的一片阴影边缘，熄了火。
热浪和机油、橡胶混合的浓烈气味瞬间包裹了她。
她推开车门，脚下的地面烫得惊人。
厂棚深处传来金属敲击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节奏稳定而有力。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在一辆升起的小货车底盘下忙碌。
他只穿着一件敞着怀的黑色粗布褂子，汗水把布料紧紧贴在宽阔的背脊上，勾勒出紧实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
黝黑的皮肤在昏暗的棚内也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肩胛骨随着手臂的动作起伏。
苏云雁正要开口询问，那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首起身，从车底滑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把沾满油污的大号扳手。
他转过身，随手用胳膊蹭了一下额头上快要滴落的汗珠。
阳光正好从棚顶的缝隙斜射进来一道光柱，灰尘在光里飞舞。
那张脸完全暴露在光线里。
高挺的鼻梁，硬朗的下颌线，以及被阳光和机油长期浸润的、深刻的轮廓，和一头硬朗的板寸。
就在苏云雁的目光触及那张脸的瞬间，她的心脏，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撞了一下胸腔。
那一声闷响如此清晰，盖过了所有蝉鸣和金属的余音，甚至让她微微晃了一下。
一股极其熟悉、却又遥远到几乎被遗忘的电流，猛地窜过西肢百骸，指尖都有些发麻。
在重逢的街头，心跳比我先认出你。
林驰。
那个她曾偷偷用余光描摹过无数次侧影的少年，那个在寒冷冬夜照亮过她贫瘠内心的太阳。
那个……像夏日骤雨一样消失在人海里的白月光。
“修车？”
男人开口了，声音带着劳动后的微喘，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询问，像是在看任何一个走进修理厂的陌生顾客。
苏云雁的喉咙像是被那团灼热的空气堵住了。
她张了张嘴，几秒钟的空白里，大脑一片嗡鸣。
那些侃侃而谈的风度，在此刻全都失效了。
她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掐进了掌心，带来一点微弱的刺痛感，提醒她这不是幻觉。
“嗯……车子水温高，还有异响。”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不像话，仿佛不是自己的。
“行，我看看。”
林驰没再多问，也没流露出任何认出她的迹象。
他利落地放下扳手，走到桑塔纳前，熟练地打开发动机盖。
一股更浓的热气混合着机油味扑面而来。
苏云雁没有跟过去。
她站在原地，像是被钉在了那片滚烫的阴影里。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身影。
看他俯身检查水箱，看他粗粝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管线，看他宽阔的肩膀随着动作微微耸动，汗珠沿着颈侧滑进敞开的衣领深处。
阳光勾勒着他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每一寸都充满了成年男性原始的、劳作的力量感，与记忆中那个不羁、慵懒的少年身影，在时光的河流里激烈地碰撞、重叠。
一如当年在拥挤的教室里，在喧闹的操场上，在放学后夕阳拉长的走廊尽头。
她也是这样，隔着或近或远的距离，偷偷地、贪婪地看着他。
只是那时的心情是青涩的悸动，带着甜。
而现在，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为刚才那猝不及防的一撞，沉重而混乱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现实狠狠打磨过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茫然。
阳光依旧暴烈，蝉鸣依旧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
世界仿佛没变，又仿佛一切都天翻地覆。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像看一场无声的老电影，主角是那个埋头在发动机前的、黝黑健壮的男人，而她的心跳，是唯一的背景音。
林驰的动作很熟练，他检查了水箱、皮带，又俯身听了听发动机的声音。
苏云雁站在一旁，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他的侧脸轮廓比少年时更加硬朗，下颌线条紧绷着，眉头微蹙，专注时有种不容打扰的压迫感。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发动机舱内，瞬间被高温蒸发。
“风扇皮带松了，水箱也有点堵，得换。”
他首起身，随手抹了把汗，声音低沉而干脆。
“哦……好。”
苏云雁点头，心跳仍有些失序。
林驰转身去拿工具，背影挺拔而利落，仿佛早己习惯了这样的劳作。
她看着他，喉咙微微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钥匙。
他不记得她。
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闷，却又莫名松了口气。
……也好。
至少不用面对他可能完全陌生的眼神。
林驰很快换好了零件，动作利落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他合上引擎盖，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看向她：“好了，试试？”
苏云雁点点头，拉开车门坐进去，点火。
发动机的杂音消失了，运转平稳。
她降下车窗，轻声道：“谢谢。”
林驰“嗯”了一声，随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扫码还是现金？”
“扫码。”
她低头翻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对了，师傅怎么称呼？”
林驰抬眼看她，目光平静而首接：“林驰。”
真的是他。
苏云雁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扯出一个浅笑。
“名字很好听。”
林驰似乎没在意她的反应，只是低头在手机上操作着，淡淡道：“修车费三百八。”
她扫码付款，指尖微微发颤。
蝉鸣依旧喧嚣，阳光刺眼得让人眼眶发热。
苏云雁的手指紧紧攥住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
车子缓缓驶出修理厂，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的心跳仍快得不像话。
下意识看向后视镜。
镜面里，林驰仍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被阳光拉得修长。
他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苏云雁的喉咙微微发紧，脚下不自觉地放慢了车速。
他在看她吗？
为什么？
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后视镜。
林驰抬手随意抹了下额角的汗，终于转身进了厂棚。
此时车子正好转过路口，后视镜里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苏云雁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驶向了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