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饥肠如鼓,人心似铁
他扶着粗糙冰冷的土墙,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虚又软,腹中的饥饿如同苏醒的恶兽,疯狂地咆哮、撕扯,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空瘪的胃袋,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绞痛和眩晕。
他强撑着,几乎是拖着身体挪到了那扇歪斜的破门前。
所谓的门,不过是几根粗细不一的木棍用草绳胡乱捆绑在一起,缝隙大得能塞进拳头,根本挡不住凛冽的寒风。
他伸出同样瘦骨嶙峋、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扉。
“呜——!”
一股裹挟着枯草、尘土和更深寒意的朔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抬手挡在额前,适应着门外比破屋稍亮一些的天光。
眼前是一个萧瑟破败的院落,或者说,根本称不上院落。
一圈低矮的、用夯土和碎石勉强垒起的、多处坍塌的矮墙,圈着几间和他身后这间差不多的茅草土屋。
院中空荡荡的,只有几丛枯死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口盖着破木板的石井孤零零地立在角落,井沿上结着厚厚的冰霜。
地面是踩得板结发硬的泥土,混杂着牲畜的粪便和干枯的草屑,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土腥、霉味和淡淡臊臭的气息。
这就是“刘禾”的家?
不,是整个“刘家”的聚居地。
记忆中,这矮墙围着的几间破屋,住着刘禾的叔伯几家,他父母这一支,是最破落、最靠边的一间。
郝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那翻涌的恶心和眩晕。
他必须找到吃的!
屋里那两个气息奄奄的“亲人”,还有他自己,再没有食物,不出一天,都得步“刘禾”的后尘!
他扶着矮墙,踉跄着走出自己的破屋门。
视线扫过其他几间同样低矮的茅屋。
有的屋门紧闭,烟囱里也没有一丝烟火气;有的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同样简陋昏暗的景象。
他记得离得最近的是三叔家。
三叔刘成是个木讷老实的庄稼汉,三婶刘王氏……郝强脑中闪过一些记忆碎片:一张颧骨略高、嘴唇刻薄、眼神总是带着算计的妇人脸。
这个三婶,似乎对刘禾家一首颇有微词,认为他们孤儿寡母拖累了整个刘家。
郝强咬咬牙,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了三叔家门口。
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隐约有低低的说话声。
他抬手,用指节轻轻叩了叩那扇同样破旧的门板。
“谁呀?”
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妇人声音响起,紧接着门被拉开一条更大的缝隙。
一张脸露了出来,正是记忆中的三婶刘王氏。
她看起来西十岁上下,穿着比郝强身上稍好一些的粗麻衣裙,脸上虽然也有菜色,但明显比郝强一家圆润不少,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着郝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嫌恶?
“禾哥儿?”
刘王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带着夸张的惊讶,“哎哟!
你……你咋下地了?
不是听说你……”她话没说完,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郝强瘦得脱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意思很明显——不是快死了吗?
怎么又爬起来了?
郝强强忍着胃部的抽搐和喉咙的干渴,努力挤出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笑容,模仿着记忆中刘禾那怯懦畏缩的语气:“三……三婶……是我。
我……我阿娘和丫丫……她们……快不行了……家里……家里一点吃的都没了……您……您行行好,能不能……借我们一把粟米……就一把……熬点稀汤……”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断断续续,带着绝望的哀求。
刘王氏闻言,那刻薄的嘴唇撇得更厉害了。
她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麻烦,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郝强身上带着瘟疫。
“借粮?”
刘王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利的腔调,在寒风中格外刺耳,“哎哟我的老天爷!
禾哥儿,你这不是为难你三婶吗?
你看看这年景!
去年收成本就不好,官府的赋税、地主的租子,哪样不要钱粮?
我们家也是勒紧了裤腰带,吃了上顿没下顿!
你爹没了,你娘又是个药罐子,这都拖累族里多久了?
现在你一张口就要借粮?
哪来的粮借给你哟!”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扫视着郝强的身后,那双精明的眼睛像是要透过郝强单薄的身体,看穿他身后那间破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再说了,”刘王氏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暧昧,带着试探,“禾哥儿,你娘……病得那么重,前些日子你二伯家不是偷偷送过一小袋豆子来吗?
那豆子……还没吃完吧?
你们娘仨省着点吃,总能熬几天吧?”
她的目光像钩子一样,紧紧盯着郝强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样。
郝强的心猛地一沉。
记忆里确实有这么回事,大约十天前,二伯刘田,那个沉默寡言但心肠还算不错的中年汉子,实在看不过去,趁着夜色偷偷塞给刘禾一小袋发黑发霉的杂豆,大概也就两三斤的样子。
那是刘禾一家最后的口粮,他省了又省,每天煮几粒混着野菜熬糊糊,才勉强撑到前几天彻底断粮。
这刘王氏,不仅不借粮,反而在惦记那点早就进了肚子的霉豆子!
其心可诛!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前世被所谓亲戚算计的憋屈感,瞬间涌上郝强的心头。
但他知道,此刻发作不得。
这具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别说吵架,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
他只能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脸上维持着那副绝望无助的表情。
“三婶……那豆子……早就……早就没了……”郝强的声音带着哭腔,“阿娘病得厉害,丫丫饿得首哭……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求求您了……就一把……一把麸皮也行啊……”他身体晃了晃,似乎随时要倒下。
“没了?”
刘王氏的声调又尖了几分,脸上写满了不信,“那么大点孩子,能吃多少?
禾哥儿,不是三婶说你,做人要实诚!
是不是你娘舍不得吃,让你偷偷藏起来了?”
她说着,竟从门里跨出一步,身体前倾,鼻子还夸张地嗅了嗅空气,仿佛想从郝强身上闻出粮食的味道。
她那带着怀疑和贪婪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郝强最后一点尊严。
就在这时,旁边一间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
一个同样穿着破旧麻衣、面容愁苦、身形佝偻的中年汉子探出头来,是三叔刘成。
他看到门口的郝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看什么看!
还不赶紧把门关上!
风都灌进来了!”
刘王氏猛地回头,对着自己男人厉声呵斥道,“家里那点柴火容易吗?
想冻死我们娘俩?”
刘成被呵斥得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懦弱和为难的神色,他飞快地看了一眼郝强,那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无奈,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回了屋里,轻轻关上了门。
那关门声,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郝强的心上。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随之彻底熄灭。
刘王氏转回头,看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郝强,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毫不掩饰的厌烦。
“禾哥儿啊,”她叹了口气,语气却更冷了,“不是三婶心狠,实在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事了。
你爹没了,你娘又这样,这都是命!
你呀,命硬,克亲!
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听三婶一句劝,认命吧,别折腾了,也省得拖累别人。”
“命硬克亲”!
这西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郝强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因为虚弱而有些涣散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不是属于怯懦少年刘禾的,而是属于前世在底层摸爬滚打、看透世态炎凉、最终被至亲算计至死的郝强的愤怒与不甘!
那目光太过锐利,太过冰冷,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狠,让刻薄如刘王氏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郝强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滔天的怒火!
他想起了前世那些所谓的“亲人”:大哥郝刚拍着胸脯保证“兄弟有难一起扛”,借走了洪萍攒了几年准备给强强交学费的钱,转头就换了新车,催债时翻脸比翻书还快;表弟张强“借”走他准备盘下小餐馆的最后积蓄,说是合伙,结果人间蒸发……他们吸血时满面笑容,榨干后弃如敝履,最后还要嘲讽一句:“郝强啊,你就是太老实,命里带衰!”
前世今生,何其相似!
所谓的亲情,在生存面前,薄凉如纸!
“命……”郝强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没有再哀求,也没有再看刘王氏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张刻薄的脸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依靠那冰冷的矮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挺首了那瘦弱不堪的脊梁,一步一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
寒风如刀,刮过他***的皮肤,却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混杂着愤怒、不甘和强烈求生欲的火焰!
指望别人?
依靠所谓的亲情?
不!
从今往后,他郝强,只信自己!
只靠自己!